他匆匆出门,留南北一个人坐院子里,日头晒着她,凉凉的。等到黄昏,天边烧起粉色的云,烧得人心烦,大雁成群结队过去,南北抬头瞧着大雁,直到它们很快变作小黑点,消失在云里。
连大雁都有伴,南北想知道它们去哪儿,当大雁真好,能看见山,能看见海,肯定还能看见城市,她痴痴地望着天尽头,脑子里有许多许多的想法。
她小时候,三哥时常抱她,不晓得哪天开始,三哥不再把她抱在膝头,怀中。兴许是她个子长高了,那么大一个人,杵怀里手啊脚啊都没地方放,可她再高,能高过雪莲姐吗?
南北又想到这个事上头了,非常痛苦,她想哭,想发疯,有种走到悬崖边边的感觉,三哥心里有别人了,她敢肯定,他说不定会娶雪莲姐,生个娃娃。她就谁也不是了,她算哪根葱,她得躲一边儿去,是个小可怜,没人要的,还得继续流浪,要饭,吃了上顿没下顿……这都不知最重要的,一想到章望生不再是她一个人的,他那些好,都要给一个女人,一个孩子,南北觉得胸口|活生生挣开了,滚滚地淌血。她的心啊肝啊,全都在外头,没人看见。
这些念头,一个黄昏就疯长个不停,长满了脑子。
章望生晚上抱回来一只大雁,他在山脚,瞧见它往下慢慢地坠,最后掉草丛里,这是只伤雁,落了单,特别可怜。几个劳力本来说晚上吃大雁,章望生给带家来了,他刚葬了吴大夫跟黑子,不好受,见那大雁哀哀躺衰草里,残阳照着,打定主意一定弄家来。
“南北?”章望生见家里黑不隆冬,没点灯,连喊了两声。
他白天凶了她,觉得不该,又觉得她小孩子肯定很快会忘了,因此,进屋来想跟她说说话,都是一家人,还能结仇不成。可屋里也没南北,章望生只好放下大雁,出来找她。
外头凉了,黄昏时分的雾霭慢慢散去,天上东南角的灶王星变得明显,秋味很重。章望生见人就问有没有看着南北,谁告诉他一声,南北在几个知青那里玩儿。
南北在刘芳芳屋里听收音机,她坐那儿,一边听,一边帮刘芳芳打毛线团,两只手早就酸了。章望生来找她,跟知青们说几句话,叫南北回家。
月槐树全是秋的味道,一呼一吸,秋天好像咽肚子里去了,冰凉凉的。南北在他身后走,不吭声,章望生主动找话说:
“收音机里都听了什么啊?”
“没什么。”
“我捡了只大雁,它膀子受伤了,咱们吃完饭一块给它看看。”
“我不会。”
章望生听她很淡漠,气氛僵冷,便笑着说:“我也不太会,咱们养它一段时间,估计能恢复的,就是不好追队伍了,说不定得养到明年开春,回家先给它做个窝。”
南北道:“随便。”
章望生轻轻弹了下她脑门,刚想说话,南北一下躲开,捂着脑袋大叫:“你有病吗?”
她这么大反应搞得他一愣,南北被这动作激怒,这是逗小孩的,她恨章望生把她当小孩子,所以才能肆无忌惮忽视她的感受,大人就是这样的,他也不例外,可他也不是很大很大,南北越想越烦,一溜烟先跑了。
两人这么紧张又尴尬地过了几天,章望生一找她说话,她不是不搭理,就是发脾气。最后,弄得章望生也很疲惫,不再管她。
秋收是黄了,公社都垂头丧气的,说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书记给大家打气,说再难,也难不过五九年,就算难到那个份上,拄个棍,拿个粗瓷碗,照样能有条活路。
社员们还是担忧,说,真要是那样,到时不叫人出去,那可愁死人了。
书记说,叫出去,叫出去,我不怕丢脸。
月槐树的叶子,慢慢掉了,北方的平原上到处都是落叶。风大起来,叶子在空中飞着,舞着,很有些美感,凄凄的美,可月槐树的人们不会看见。
学校暂时停课,南北便每天耧叶子。她老听人叹气,听人说收成的事,豆秧子都死了,她有时去地里想捡几粒豆子,非常难,小孩子们都在那寻寻觅觅,像老牛一样勤恳,可谁也没得着豆子。
小孩子就围在一起烤蚂蚱。
南北远远看着,她已经不感兴趣了,她不再沉迷于小时候喜欢的事,她坐在田埂上,任由蚂蚱从她脚上蹦跶过去,也不去捉。布拉吉早穿不着了,月槐树的人,现在也没心情看谁穿的漂亮。
树叶还在飘零,南北想,自己也像叶子,不晓得会被风吹哪儿去。她原先的伙伴们,都长高了,在山野碰着,问到底谁当她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