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第十九章:人间如许(三合一) 这一刹……

人间无数痴傻酷 容九 5267 字 2023-11-06

那被称之为“少将军”的少年不过十四五岁,一身铠甲英气,腰间所佩却是一柄雕纹嵌玉的宝刀,一看就不是征战沙场所用。他踏向内岛,身侧一名年轻的儒士阻拦:“袖罗教向来诡秘,谨防岛中另布陷阱,少将军只管在此等候便是。”

少将军冷哼一声:“澄明先生不必小瞧我,我也独自带过几次兵,比这更大的水匪岛都攻得破,区区一个袖罗教,我戈平还不放在眼里。”

那被换作澄明先生之人虽也生得年轻,鬓角边却有一缕雪白的银发,令他整个人衬得沉稳许多。

听得如此大言不惭,道:“小将军自是少年神威。只是您自幼生在边郡,未知这妖邪手段往往比真刀明枪更为难防,袖罗教乃是同魔教齐名的妖道,我们一得此方位便即赶来,依旧只余空岛,足见其狡猾,戈帅重伤在身,少将军更应谨慎行事。”

听到“戈帅”一字,戈平语意稍缓:“我是想着这妖岛毕竟是袖罗教的老巢,就算人都跑光了,总该留下点什么……”

话没说完,忽听有人急道:“少将军,岩礁下边,像是有个姑娘!”

两人均是一惊,阔步而前,果然一处礁石上躺着一名女子。几名士兵下海将人抬到岸边,戈平正要凑上前细看,肩让人搭住,澄明道:“少将军且退后。”

言罢,兀自蹲下身将人翻正,众人看清少女容貌,皆暗叹一声“好俊”,饶是湿漉漉的乱发糊在脸颊上,也遮掩不住一番秀丽轮廓。戈平问:“她还活着?”

“还有气。”澄明一边探她脉息一边查看她的手足。

“那她可是袖罗教的妖人?”

“目前没摸到妖气。”话虽如此说,澄明仍掏出一根细锁缚住她的足,道:“她脉息较弱,需带回去详查。”

戈平稍稍松了一口气,下令:“先把这位姑娘带上船,让姚医官仔细瞧瞧。”

汹汹而来,败兴而归,戈平不无焦躁。实则如袖罗教这般邪魔外道,朝廷兵马本不会主动招惹,可这回父帅护送的渤海国质子遭妖教所劫,父帅亦受重伤在卧,渤海使节声称只给他们十日之期,若不能尽快将人找回,两国和谈随时毁于一旦。

戈平如何不急?得闻袖罗岛所在之后,擅自领兵杀来,光在海上都飘了一日,哪想攻岛时既不见袖罗教妖人,也不见质子,唯一捞了个活口还只是个平常女子。

返途中,戈平等在女子榻前,只盼她一清醒能说点什么有用的话。等啊等,半日过去,也不见她有苏醒的迹象,医官被他喊了好几回,最后实在忍不了了:“少将军,这位小娘子在水中泡了太久,寒邪入侵,不会这么快醒来的。”

等入了夜,瞌睡虫来回走了几遭,戈平在半梦半醒间听得有人问:“喂?”

他倏地一睁眼,见一双清眸直愣愣盯着自己看,吓得差些从椅子上跌下:“你你你……”

“你谁啊你?”那少女瞥了一眼摇摇晃晃的屋顶,“这又是哪啊这?”

“这是渤海海域,我是戈平。”

少女自行忽略了后半句,“渤海?我怎么会在渤海?”

“姑娘不记得自己为何流落于此?”

她大梦初醒般扶着头,又惑然瞄向他,“你怎么穿狐裘?现在不是仲夏么?”

“今日是大寒。请姑娘先告诉我,你为何会出现在袖……”

“大寒?等一等,等一等……”少女抬手截住他的话头,茫然四顾了好一会儿,又问:“可否先告诉我,现在是哪一年?”

戈平懵了一下,“啊?”

她小心翼翼求证:“天元三十三年?”

“不、不是啊。”戈平结巴了一下,“今年是……天元三十四年。”

“这位弟弟,我很认真在问你。”

“我也很认真!现在就是天元三十四!”

少女如遭雷劈般僵在榻上,半晌才动了眼珠,低着头瞅着自己掌心,又摸了一下自己的脖颈,问:“劳驾,有……镜子没?”

行伍者哪能随身携带镜子,屋内唯一能反光的物什也就是那柄宝刀了。戈平拔刃而出,由着她照了好一会儿,只听她喃喃道了一句:“这也不是附别人身啊……”

戈平觑着她满面茫然之色,问:“姑娘可还记得自己究竟是何人?”

这少女正是柳扶微。

她记得昏迷之前自己也是在一艘船上,是了,她本在渡厄之上。见过了娑婆海上的虚诞奇景,一时心潮涌动,对那老和尚说想要回到人间。

“老衲应告诉过施主,渡厄一旦驶离,不再回头。”老和尚如是说。

她道:“那是对将死之人说的,我不是还有十六日寿期么?大师既说此舟可带人去任何想去之处,又为何去不得人间?”

老和尚未语语,她又道:“不瞒大师,我被人使过换命术才连罪业碑都无罪可书,能走到渡厄舟前,本就是阴差阳错。”

“阴差阳错亦是施主的缘法。纵使回头,又需一日光景,既已时日无多,施主为何非要改变心意?”

为何呢?她说不出所以然来:“也许是因为……此处的虚无吧。天是假的,海是假的,我一想到还要再飘十六日,便觉自己的寿命也不算太短嘛。”

“此一去,得失不论,因果不昧。施主当真无悔?”

“我若后悔,能不能去而复返啊?”

“能与不能,非老衲能决。”

“既是如此,大师又何必多此一问?”

本以为老和尚必起愠色,不料他悠然抚须,大笑数声,颂曰:“佛法在世间,不觉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

当时并未听懂这句法偈,只记顷刻间狂狼卷起,天地倾覆,她整个人连同渡厄舟一并被卷入深渊之中。再一醒,就是此处了。

眼前这位小少年称这是渤海,又说现在已是天元三十四年,直把她听得目瞪口哆。这娑婆海一股脑把人从南卷到北也就罢,居然还把她带到了八个月之后了?

柳扶微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成了鬼上了别人的身,等瞧清是自己本貌就更困惑了——掌心上的血痂消失了,脖子上的勒痕也不翼而飞,难不成是那大和尚慈悲为怀,送她回人间不止还顺带治了她的伤?

“姑娘?”一句将她唤回现实。戈平伸手在她眼前晃晃,“你……当真不记得之前发生的事了么?”

“之前……”原本还懵懂的脑子逐渐清晰起来,这才想起自己在神庙捅过的那些娄子,勾邪魔、种灵种、损天书……虽然决定回来是想好好为自己争辩一番的,但她心里也清楚脱罪的微乎其微,未曾想这一浪人直接拍到千里之外……

她重新将目光落回到少年身上,留意到他狐裘之下的白鳞甲胄,像是个军士。但他看去也才十四五岁,手中这柄镶金缀玉的刀显然贵重,多半是哪家的将门小公子。

她先问:“是你救了我?”

他“嗯”了一声:“你……为何会出现在袖罗岛?”

她一惊:“是袖罗教的那个袖罗?”

戈平见她如此反应,连忙点头,正待细询,“吱呀”一声门忽被推开,正是澄明。他看榻上的少女醒转:“姑娘既醒,不妨先让医官看看。”

呃……这位大叔的神情,仿佛她是什么洪水猛兽随时能把这位小少爷拆吃入腹似的。

这才后知后觉瞧见自己足踝上锁着的一条细链。

“??”

“我们是在袖罗总坛发现的姑娘……”那位被称之为澄明先生的中年儒生道:“只待你说清自己的身份,我们自送姑娘平安上岸。”

怎样?要是说不清,还得把她丢海里不成?

柳扶微逐渐明了——难怪这位小少爷上来就反复问她为何会在岛上云云,原来竟是怀疑自己是袖罗教妖女。

关于袖罗岛总坛江湖早有传闻,说在一片极隐蔽的海域内,非教中人无法找到。

可连她本人都不知是如何飘到袖罗岛上,总不能是娑婆海感应到她与袖罗教的“孽缘”,大浪一掀,赠她一笔无巧不成书?

柳扶微简直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要不是赶巧撞上这位戈小将军攻岛,真要落到袖罗教的手中,那可真是白回一趟人间。

她登时想要同他们解释清楚。又实在不知该从何说起。说神庙?说天书,还是娑婆海?开玩笑,莫说人根本不会信,万一信了反手就把她押送去监察司没跑了好吧。

思来想去,还是决定……

“不瞒一位,我……叫符瑶,家住长安,是被劫到岛上的。”

不晓得自己捅天书的事有没有“扬过名”,她毫不客气地借了顾盼好闺友符瑶的名,戈平果然没去深究,点头道:“符姑娘,如何劫法,可否详说?”

“说来话长。那时还是夏天,因为一桩案子,参加寿宴的人都被临时叫去大理寺问话……”

她既不提那时究竟是什么案子,也不去提左殊同,只需扮演好一个偶然被妖魔邪道拐走的倒霉闺秀,纵然想挖也挖不出什么来。

澄明问:“姑娘既是被挟持离京,那之后又发生什么呢?”

“我平生从未见过这种妖魔,在马车上就吓昏过去了,之后……路上有一餐没一餐,有时还被蒙上眼睛,糊里糊涂被带到岛上,被关在黑漆漆的牢里不见天日……”

简而言之就是:起因不知道、过程不清楚、结果就现在。

戈平看着她的眼色显而易见多了点同情。澄明却没这么好糊弄了,他问:“他们只关禁姑娘,没有做其他事?”

啊这,怎么编?如果说出来劳作之类,一定会被问及岛上地势,可要一直被关着白吃白喝,总有点说不过去……

“他们是想施一种禁术……”她犹豫要不要提换命术,想想还是算了,“是用我的血救什么人吧,必须等到什么则曜之日……”

澄明:“何谓则曜之日?”

编给你们琢磨的!

她好容易捋一圆出来,哪敢再给自己挖坑?为了终止话题假作抹泪,摆出往事不堪回首欲厥之态,“我也不知道……我只知,若非一位救我于水火,只怕我现在已经……多谢恩公!”

说着咳了几下嗓子就要下床行跪礼,忙给戈平捞住:“我本庭北军少将,救民于水火是我职责所在……先生,符姑娘也是被袖罗妖道所害,她病体未愈,不如先让她好好休息,有什么问题等上岸再说。”

等脚上的细链解开,屋内剩她一人,总算能腾出点劲儿来琢磨琢磨自己。

她第一时间去翻自己的衣物,军医说船上没有女子,他们不便为她更衣,只褪了她的外衫,但里衣已不是八个月前所穿的那一身了。

柳扶微心中咯噔一声,又仔细翻过衣兜,原本揣在怀里的还有一本佛经、一支笔以及头发上的红绸带怎么都找不着了,浑身上下唯一一件物什只有阿娘为她编的那串五彩彩绳。

是被海水冲走了?

但,东西可以被冲走,伤痕是怎么不见的?

除非……她不是穿梭到八个月之后,而是……时间已经过了八个月?

海浪声此起彼伏,人随波动,她简直怀疑之前的一切才是在做梦,一抬手,看到指尖一圈淡淡白印,再次愣住。

那时在渡厄上,就是右手食指上套着一圈发光的指环来着。这会儿指环不见了,但戴过的勒痕尤在……

不是梦。

她活下来了。

居然还多活了八个月。

可她却将这八个月所发生的一切,悉数忘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