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的幻影只会削弱战斗的意志,但当那些幻影终于成为坐在俞亮对面的那个人时,那些从一年又一年无限的打谱、抬头和低头的时刻中蔓生而出的忧郁、孤独和愤怒,总算才有了一个曲折而清晰的形象。
轻轻挪动手指,拽一拽袖口。太致密的思考会让棋路窒息。微微地压一压下巴,把视线稍稍放低,用余光窥探对面中年人脸上深刻的痕迹。棋路越下则越深,心路越下则越沉。此间依然是一片平和的水域,只是盘上端坐的两人都还没有发出声音。
指伸前。轻细的一声“哗啦”,一粒白子被夹在中指和食指之间。
白第四十六,引征。
“序盘阶段的话,不管是俞晓旸九段还是俞亮七段,都是下得非常慎重。尤其是俞亮七段,他比较,就是年轻人的那种下法。棋手的个人风格是这样,但我们下棋的时候,基本上还是一个‘看人下菜’的模式。”白川在磁力棋盘上落下第四十六手说道。
“根据对手的情况来改变对局策略也是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了。比如说对手是俞亮这样的,是我的话可能会选择跟对方扳扳手腕。那要是俞晓旸九段这样的,那大概就不能太莽撞,要尽可能地减少自己的涩着、疑问着,压缩下无理手的可能。因为越是高水平的对局,容错率就越低。”
安太善背着手,一边读盘一边讲解:
“就我个人来看的话,这次本赛俞亮这名棋手的对局跟他以前比还是有所区别。你看左下四路上的这步跳,它在左下这块主要还是要对己方的厚势起到一定的作用,但再往下,三路这里。”他抬手敲敲黑板,“黑三十九给它断了,这一手跳就显得比较憋屈。目前还不太能看出这一手是好手还是败着,但值得肯定的是这边白棋的几手下得都比过往要稳健很多,包括偶尔几手比较激烈的,像这里的挖和打入,也少了无理的那种感觉。”
“其实无理棋的话,对俞亮这种棋手而言还是很致命的。”
“围棋的无理和有理还是……”安太善想了半天,鼻息一叹轻笑出声,“看命。”“啊?看命吗?”白川也笑了。
“‘看命’也是一种说法吧。一步棋会不会变成无理手也算是因对手而异。‘无理’与否取决于你能不能把它的无理给认出来。你认得出来,那这一手对你就是成立的;不然对方反而会把你弄得很难受。很多下棋风格比较暴力的,像俞亮、高永夏这些棋手,他们的对局中其实都有很大概率产生无理手。只不过他们本身棋艺也有一定的水平,这种无理性在紧张的战斗当中不一定可以被对方发现。当然,从最近的几盘对局中都能看出来,俞亮对于他自己的这个弱点,应该也是心知肚明,不然他不会在大赛中、尤其是跟自己父亲的对局里采取”
这么稳健的下法。”
四十六手碰上了左下角黑棋的星位。这一手对俞亮而言既不是好手也不是缓手,它之所以要存在于此,只是为了征吃左下部三路上的黑子罢了。
对黑棋来说,左下的那块棋之于全盘并没有那么重要,但它对能不能杀死正在往中腹蚕食的白棋而言异常关键。
放在棋盘一侧的手徐徐攥紧,俞亮朝对面的男人抬了一下眼。
黑棋还没有落子。曲曲几秒钟之内,俞亮就已经设想好了接下来父亲可能会走的几种棋路。
大的成功几率,但那也意味着左下的黑子将要被征吃,继而导致左下部的白子联袂一片。为了确认这条棋路的可能性,俞亮还快速地心算了一遍。
一边是放任黑十九、二十一、二十七被连续征吃,损失大约二十二目。
一边是利用右上部对白棋侵消,那样做的话他的白棋大概会损失二十目左右,而黑棋实际上得到的却不一定能有二十目,毕竟外势的边界难以捉摸,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有可能抵消好不容易得到的优势。
这么看来第一种下法也不是没有可能。那第二种呢?
第二种是两个选择,分投或者引渡,都是拆解或打散左下部白棋用力的办法。不过……看着那处棋形,俞亮直觉地感到父亲会引渡。
引渡以后,黑棋就有了很多种行棋选择,而其中就有一种可能,是二间高夹。二间高夹,也是俞晓旸喜欢下的定式。
他敛起眸子,安静地等待结果,心里默数:一、二、三……
黑第四十七,二间高夹。
看到四十七手的位置时,俞亮撇起嘴角,不自觉地露出微笑。
他捡取盒中的白子,迅速地应手。
白第四十八,一间高挂。
“这里接下来几步都走得比较快,白棋双飞挂但还是没能扭转双方厚势上的差距,接下来的好几手都是走定式。不过目前这些都不是什么大问题,本次俞亮的行棋法则是以稳健为准。俞亮本人跟我们应该也差不多,更喜欢执黑棋,主要是方便先下手为强,但是我们也可以看到在没有这个先手优势的情况下他还是会倾向于选择能让自己有更大主动性的路数……来现在看第七十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