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忍不住嗔怪:
“那就拉呗。他现在不拉,以后还不拉吗?他是找了个男孩子,又不是找了个怪物,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他要不是对我们心存希望,明知道这事儿不简单,有可能被我们反对,又怎么还坚持要把这件事告诉我们?怎么还会怕我受不了,拉你们两个来当说客?唉——”她叹气,“你们爷俩不是来找我商量的,我看啊,是来找我盖章的。”
“……呃……”方绪咽着口水,他搓着手掌:“其实吧……”
“其实,是我决定找你商量的。”俞晓旸突然开了口。他犹豫了一会,没拿筷子的手伸向前,捏了捏女人放在桌沿上的手掌。“小亮的确是有意让我们知道这件事,不过具体的话……还是我们自己的决定。”他抿了抿嘴,放下筷子,“他还太年轻,他不知道自己前面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虽然从小到大,他都没求过家里什么事,什么都自己做,有了难处也尽量不告诉家里,但他也有无助的时候,只是他不说而已。现在他主动跟我们说了,就像你讲的一样,他对我们有希望……”他停了半刻,徐徐地讲:“对他来说,这是很重要的决定。”
“对我们来说,又何尝不是?”他看向方绪,眼睛又低垂着转回自己妻子,“家人之间……最终是要彼此依靠的。”他说,“外边的人是否体己,这从来就是说不准的事,即使有意争取,恐怕也收效甚微。这种时候,能保护我们儿子的,就只有我们而已了。”
女人安静地瞧着他,他抿了抿嘴,慢慢松开抓着她的手。
“所以,我也是在请求你,明娴。”他轻轻地叹气,“请求你,跟我一起……保护我们的儿子吧。”
饭桌上的空气停滞了好一会。女人突然笑了出来。
“多大点事,也要说得这么严重,倒好像小亮不是我生的一样。”
她笑了一会,肩头抖了抖,又用手慢慢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道路是蜿蜒的,漫长的,是扑朔迷离又柳暗花明的。只要人还走在路上,就有拨云见日的那天。从医院那一夜里俞亮对自己惊心动魄的剖白,再到那天俞家餐桌上的数十分钟,生活掉了个头跳向水里,又扑腾腾地游向了对岸。回顾过去,犹如沉在梦中。方圆下了一个星期的雨,终于在此后的第二天放了晴。
而更让方绪意外的,则是上个星期三他接到的一通电话。
来电显示是一台座机。他按下接听键,还以为是什么合作对象,谁知对面传来的是一道陌生的女声,听起来年纪与俞亮的母亲相仿:
“您好,请问是方绪九段吗?”
“我是。您是——”
“我是时光的妈妈。”那头说。
方绪怔了好久。
“您……您知道我的联系方式?”他开始抓头发,心里顿时把对方的来意猜出了七八成。
“我是个当妈的人。”那头的女人笑了笑,“为了自己的儿子,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三天以后,方绪把时母的电话交给了俞晓旸夫妇。
对着拨通后接听的女声,俞亮的母亲只是微笑着问道:
“您也在方圆呀,那您为什么不来家里坐坐呢?”
事情大约终于是定了下来。
扭开车前厢的车载音响,对着面前如山的车流,方绪难得地哼起小调。
——能定下来就比什么都要好。
他不太敢想没定下来会发生的事,尽管此前他已经想过很多遍了。每一遍都是煎熬,念头刚冒出来他就会想到自己离开棋院时所见的俞亮。
那是他没有见过的俞亮,他那总是端方的、严肃的师弟,他那无血缘的手足。在方绪的记忆中他几乎总是严肃着脸庞,即使是感到开心的时候,也只是会克制地朝你微笑。但现在他不一样了,方绪感觉得到这种变化,从俞亮那双黑色的眼睛里。那对总是装着不符合年龄的深的眼睛,如今竟像被什么给唤醒了似的,日益显得湿润,里头装满了对另一个人的眷恋。他在傍晚的微风中对方绪静静地收敛笑意,浑身上下都充满了情窦初开的喜悦。
对俞亮和时光的未来,方绪完全无法怀有任何身为成年人所能给予的乐观猜度。他想,俞晓旸夫妇也好,时光的家人也罢,大约很有可能也是如此想的。他自己已涉世多年,见过太多来来往往、是是非非;他完全没有理由凭着一个深陷情网的年轻人所说的话而对他们的未来抱以怎样的笃信。然而,对着站在自己跟前的俞亮,对着他满含温柔的黑眼睛,纵然心里有再多的疑虑,方绪也还是心软了。在目睹了如今的俞亮以后,他实在很难不觉得生生拆开这两个人会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爱一个人很难,爱上自己的同性更难,要耗费无穷无尽的心有戚戚,来换取一个也许只存在于想象中的结果。但他的师弟的确是在爱着的,且方绪也深刻地明白:那一定是一种足以挤压人胸膛到窒息的爱。因为只有这样的感情才能使人奋不顾身,心甘情愿地孤注一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