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椅子拖动的声音在床前响起,父亲不知何时已到了他的床头。
“快躺下去吧。”长着棋茧的手应势摁在他的肩上,推着他的肩骨,把他慢慢往床头摁下,“早就说了,不用坐起来。”
那只手的力度并不重,却成了俞亮不能再挣扎着坐起来的最后理由。在被父亲扶回枕头上的刹那,天花板上投下的光束晃得他两眼眼球发涩。他眯起眼睛,本能地用手挡在自己的面前,父亲站在床边的身影宛如半块灰色的黑幕,巧合般遮住了晃向他双眼的最后一道光束。
他感到自己的眼前暂时暗了下来,唯有蝉鸣在病房的窗外闷响。顷刻之间,他昏暗的眼底忽然晃过俞晓旸进门时脸颊一侧挂着的汗珠。
由于他还在高烧的缘故,这间病房内并没有使用任何降温的电器,而眼下已然是夏天。
张脸的两侧鬓角已经全都被汗水打湿了。
“头还晕吗?”父亲问他。
他瘪了一下嘴,心里满是说不出的滋味。
“……晕。”他声音微弱地说。
第82章
那是在二十多年前,方圆市的大多数棋迷家中刚装完卫星电视,方绪第一次在电视上见到当时正作为中国棋坛新生力量而出现的俞晓旸。彼时已是他学棋的第三年,师兄白川在不久前离开了镇上的围棋教室,此前,他们一起在那学习了一年多。
师兄的离开意味着他离开那间教室的时机已然不远,而在真正离开之前,他需要寻找一个新的老师。俞晓旸就出现在这样的时候。
之憾事,譬如还没有得到过一个世界冠军——诚然这些都是方绪后来知道的了。“像个小老头。”
年届而立的方绪九段支着左手手臂,慢吞吞地回忆着说。
“真的吗?”沈一朗就坐在他身侧,对他说的东西显露出十足的兴趣,“可是,当年的俞九段还很年轻吧?”
“当年他还没有九段呢。”方绪抿嘴一笑,他扶了扶眼镜,“总之,看电视上的介绍时,知道是个二十来岁的棋手,后来去了冲段道场,见到了真人,反而觉得不像。”他摸着下巴思索,“看起来太老了,额头上还有抬头纹,根本就不像二十多岁的人,还老是皱着眉头。
“当时他应该是在冲段道场里担任复盘老师吧,每个月除了国家队的工资,还可以赚取一些复盘费用。其实收入还好啦。”方绪抓了抓头,“不过,你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他当时很不开心。”
时光在对面的椅子上用难得端正的姿态坐着,他的双手都平摆在自己的膝盖上。“……是因为成绩不如意吗?”他随口问方绪。
“不止吧。”方绪拧了一下眉心,“其实他那会儿刚刚跟师母结婚,只是两个人不住在一块。师母在方圆,他在北京集训,聚少离多那种……不过这应该也只是一个方面。”他抬眼看向了时光,“他那时一直都很想拿到国际比赛的冠军。”
“没记错的话,那阵子不是韩国流刚刚崛起的年代吗?”沈一朗在边上插话。
“嗯。”方绪抱起了双臂,“也不晓得老师他当时有没有觉得自己生不逢时,这么不巧地赶上了一个日本青黄不接而中国出现断层的时代。”
“他应该真的很失望吧,对自己的那种。”他闷着头想了一会,继续说,“按照他当时的条件,就那样地,平时在国家队训练,多参加些比赛,段位赛这种,然后再有余裕的话,就去道场担任复盘讲师,这样一来,应该也可以过上平静的小康生活吧……很多职业棋手的人生就是这样的。”
灯打转。时光眨了几下眼睛,目光短暂地随着蛾子飞远去了一些,很快又收回来。“很多吗?”他眼睑上的睫毛随着这句问话而扑扇了几下。
“当然?”方绪又像之前那样单手托起了下巴,他看着时光的眼神里有些嘲弄,“这种话也只有你才问得出来。”
“咳。”沈一朗在旁边干笑。
“我……我不知道啊。”时光有点不大高兴。
“中国现在在籍的职业棋手,大概有四百多个。”方绪瞧着他,“你就想想你在国青队时认识过的那些人好了,想想他们有多少人,再想想之后能跟你们一起进入三星杯本赛的有多少人?”他伸出左手食指,在椅背上轻轻敲击,“如果不特地去查数据的话,就算是我,也记不清去年三星杯预选赛都有哪些人参加了——而他们,我是说被淘汰的,也全都是职业棋手。”他的眼睛在镜片背后转了一轮,“倘若你自己观察的话,时光,你不妨也留意一下。”他说,“每年国内外各大赛事的获奖者中,容易出现的往往是些‘熟人’。也就是说,比来比去呢,占据头部的可能都是同一批人而已,那么底下的人要去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