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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玩了快半个月。半个月……一次棋室都没去过。棋盘嘛,每天倒是摸一点……为什么”

呢?因为我老是觉得,可能再过没几天,老师就会来催我练棋了。那他要是来催我呢,看到我棋根本不练,那肯定要骂我啊。”他搓着手掌,“结果呢,我等了半个月啊,他老人家真的就一次都没催过。”

他皱着眉头,看起来想笑又不想笑,“我后来就……哎,你也知道,有时候呢人很‘贱’,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不牵不打反而没事,我呢……也这样。我就每天这么挨着等,到头来呢,半个月了,老师什么也没说。”

“后来……我实在是,憋不住。”他抿着嘴,“我就去,去问他。”

“我问他,老师你是不是不想让我下棋了,你是不是想开除我。”

他看着俞亮,眼睛珠子像黑玻璃似的,“我以为他会不要我,或者要我爸把我接回去。”“结果,老师对我说,‘如果你不喜欢下棋,那不下棋也可以’。”

他深深地看着俞亮。俞亮也看着他,他的表情稍稍变得惊讶。

“我当时还以为他在开玩笑,但过后我才发现,他说的是真的,他真的就是这么想的。”

方绪轻轻地叹了口气。他拍了一下颈子,长吁短叹地瞅着天花板的一角,看了半天,他接道:

“我知道,老师年轻的时候也辛苦。在他那个年代,日本人的围棋已经日薄西山,韩国流则异军突起。中国嘛……”他讳莫如深地隐去下半截话,“老师跟我说,他第一次产生很沮丧的感觉,是在他拿了全国冠军以后参加富士通杯的那年。”

“他拿了全国的冠军,在富士通杯上却在第一轮就被淘汰了。

“他对我说过……他那时感觉到了很深的差距。而那时的他其实已经是全国最好的棋手之一了。

“他那个时候对自己很失望。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也不知道中国围棋的未来在哪里。他把自己关在棋院,放假也不回家,不停地练棋,成绩一次比一次好,每轮训练赛都是队”里第一,但他还是不满足,因为他总是忘不掉自己在富士通杯上第一轮就输给别人。“中国的全国冠军,在世界大赛上第一轮就输了。这事儿他接受不了。”

“他说的,我理解。”方绪笑了一下,“棋手都是这样的,输盘儿惨烈的棋,记个十年八年都不是问题。记得久,不是因为对自己输棋耿耿于怀,而是心心念念着,铆足了劲儿,总想着能有一天把自己输过的都赢回来。

“棋是什么?对别人来说是游戏,对棋手来说是生命、是尊严。当一个棋手因为技不如人或者无计可施而不得不认输的时候,那种痛苦是语言很难去形容的。”

他翘起腿,左手扣在桌沿上,轻轻敲了一会。

“可是,我不想下棋的时候,老师跟我说,下棋确实很累,你不想下那就不下吧。他还说,他会跟我爸好好谈一谈,让我爸不要骂我。”

训练室的毛玻璃隔间门外趟过一溜脚步声。方绪和俞亮同时往外头望了一眼,见到几个人影互相推搡着往另一个房间去了。

走廊另一头的门“砰”一下阖上。俞亮重新把头转了回去。

方绪也收回视线。他托着腮,停了停才说:

“我一直以为,他会教育我要坚持到底什么的……我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因为……我之前也跟他抱怨过啊,我之前说我觉得好累,不想下了,他从来没有安慰过我一句的,我还以为他很讨厌我这么做。

“后来我也问过他当年为什么那样。

“他说,竞技场上是没有人能真的安慰你的。

“可能你会碰到与你惺惺相惜的对手,可能……你也会碰到朋友,这些缘分会让你在不幸遭受淘汰时稍微好受一些,但比赛依然很无情。遭遇挫折、被淘汰的人,他所见过的,也没有一个会因为别人的几句安慰就走出来,大多数人都是随着时间而慢慢自己消化掉了。

“他觉得既然我早晚也要参与到这个过程中去,那不如早点熟悉它。唉。”方绪挠了挠脖子,“我到现在,也还是不喜欢这一点。”

“所以其实,我过了很久也没明白过来,不明白他当时为什么会觉得,我不想下棋的话,放弃也没关系。

“我只是记得很清楚,他对我说‘真放弃了就不要有负担,你只是想让自己过得开心一点,这没有错’。”

他收住话头,把眼镜从鼻梁上摘下来,揉了揉自己的额前,看起来疲惫极了。

“不知道怎么搞的。”他放下手,“在他那么告诉我以后,我明明之前都玩了半个月了,却突然有点……”他失笑,“很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