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车的走道很窄,一次几乎只能容下一个人经过。经过了这猝不及防的一跤,他忍不住呼吸一滞。听筒另一头,母亲的声音继续传来:
“小光,妈妈听俞老师说,你在棋院训练时一直都很努力。妈妈真为你高兴,可是,妈妈也希望你,不要太累……你只要尽到力就好了,拿什么名次,妈妈不在乎。”
时光撑住扶手。他侧头用肩颈半夹住手机,抬脚把腿从面前的行李袋前拔出去。钢轨和车轮相碾的声音随着一种细微颤动的频率传到他的身上,他压低音量,轻轻地接道:
“妈妈……怎么突然这样问啊?”
“哎呀。”母亲叹息着说,“你们棋院里那个同学——就是前两天送进来的那个。我下午查房时去瞧过他……多礼貌的孩子啊,又懂事、又会体贴人,让他做什么,都会很乖地配合我们。唉,幸好他没出事,不然,家里人得多难受。”
她提到了范筚蓝,时光迈开脚,他的心短短地沉了一下。
“你去看过人家了没?”母亲问他。
“去看了,不过……去的不是时候,他已经睡了……”
时光答得有些吞吐。
“他早就睡了,看起来也挺累的——你还是缓个几天再跟他聊吧,正好也给他时间多琢磨一下。”在医院的病房门口,同寝的邓柯平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疲倦地说道,“他现在算是刚刚从鬼门关走出来,要是你突然插到他跟前,估计你俩都得尴尬。而且吧,你也是要去国家队报道的人了,这边没事的话,你就快点出发吧——”他停了一刻,“小范他,应该也是这么想的……”
病房的回廊幽幽的,看上去像没有尽头。时光瘪了瘪嘴,望向邓柯平身后的房门,脸上一时浮现出难言的、夹杂着激动和难过的神情。
“他真的会这样想吗?”时光不免问道。
“你忘了吗,他讨厌被人同情。”邓柯平接道,“虽然关心别人是好事,不过有时候,关心别人也会变成一种伤害。他这个人自尊心那么强,怎么会希望被你看见自己这么逊的样子呢?”
“给他一点时间吧,让他看清自己比较好,你也去做自己的事情好了。到预选赛之前我都有时间,这段时间里我会陪着他的。”对方最后的话说得有些像安抚。
“妈妈。”想起自己在医院走廊里的情景,时光捏了捏机身,问了母亲一个看似不太着调的问题:
“我……我入段,到……到现在。”他踌躇着说,“也没有拿什么像样的……像样的冠军……我以前也是,老是半途而废……开始下棋了以后,也有好几次想要放弃……从我入段到现在,快要两年了,我还没有什么成就……您会对我失望吗?”
他推开面前的车厢隔门,进入到下一节车厢里。列车行驶时的风灌满了他的衣袖,他搓了搓手臂,感到有点冷。
母亲在那头好像怔住了。他推开下一节车厢的门时,她的回话才从听筒里传来:“妈妈不需要你有什么成就。”她回答说,“你做个普通人就可以了。”
轮毂声辚辚,在一片金属碾压声与鼾声交织的噪音中,时光道别了母亲。他关上手机,把它揣回衣兜里,在自己湿漉漉的脸颊上揩了一把。
他摸到自己所躺的下铺前,脱了鞋子,合衣躺上去,把头对着靠窗的另一侧。下铺的空间较上边的两个铺位要更大,他屈起双臂,枕在自己的脑后,仰望着顶上的铺位下板发呆。
他忘了火车开到哪儿了,昨天他记得自己经过了青岛。据售票口的人说,这趟从南往北的车要开上两天两夜,加起来的距离超过他北斗杯去韩国时飞越的里程。此生他还没有出过这样远的门,他把手臂垫在脑后,在颠簸摇晃的车厢铺位上发着呆。夜已经深了,此刻应该是凌晨时分,而他却一点也睡不着,两眼囫囵地睁着,望着车窗外的天空:一轮明黄的月亮高悬其上。
皎皎明月光,迢迢胡汉路。不知鸦夜谁与诉,胸含参差意可数。哪堪饮津忆如故,寂寞望断,应知相偕苦。驿外关山已在目,平明识旧归何处。
嘈杂的鼾声,像夏夜的蛙鸣一般,在摇晃的昏暗车厢里响彻。时光翻了两个身,也还是睡不着。他侧身而卧,把头枕在左臂上,闭了一会眼睛。黑暗中,他听见了一段夹杂低频杂音的旋律,好像是从对面而来的。他在铺位上动了动胳膊,睁开眼来,发觉对面铺位上有一道模糊的人影,看轮廓,像在摆弄收音机之类的东西。
续续的,几乎要被火车辗轧钢轨的声音给盖过去。时光正是百无聊赖之际,他一时好奇心起,意上心头,遂躬着身子,竖起耳朵仔细地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