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右往左数,依次瞧见羽根的侧影、方绪说话的面孔……等他看到这块玻璃的尽头,入眼的是交叠双手,半倚在车厢前边的俞亮。玻璃门外,车水马龙的景象都化为一条深绿色的线,他看着这条线从俞亮的影子中飞速穿过。
倒映在玻璃中的俞亮微微敛着眼睛,唇角闭成一条直线,似乎只是在盯着地上发呆。但时光不觉得他是个会这样发呆的人。
离终点站已经不远,车厢中的说话声纷繁而嘈杂,越到后面,时光就越不容易听清楚身后方绪跟羽根的谈话。他的注意力现下有点涣散,一会看着外景,一会又禁不住瞟向倒映出的俞亮的侧影。他瞅了半天,也没见俞亮动一下,要不是因为俞亮的眼睛还睁着,时光觉得他都要睡着了。
他应该也不喜欢这样呆着吧。时光心道。
时光努努嘴,他看着面前那块玻璃上倒映出来的俞亮,屈起左手食指和拇指,扣成一个圈,轻轻举在那副影子的头部,做了个弹脑瓜的动作。
他没想到,自己刚撤回手,就看见俞亮转过头,两眼直直地朝门这里望过来。时光当然被他吓了一跳。他心如擂鼓,反复盘算了好几遍,勉勉强强确认对方应该是看不见玻璃门上的倒映的,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身后的谈话还在继续,然而,俞亮的目光却没有转回去,他始终直直地看着门边。幸好他隔得远,否则,时光现在的窘相恐怕早就藏不住了。
地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转过身就更不是了。
怪得很,也不知道自己在忸怩个什么。
时光抓了抓脑袋。他深吸一口气,放松身体,把整个人身的重心都往右脚挪,再朝后收回 左脚,就势把自己的身体翻转过来。
他一下子转过脸,俞亮的脸上划过一阵惊讶。时光对他笑笑,把右手食指贴在唇上,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轻轻摸到离羽根稍近一些的地方,看到对方还在背对着自己说话,脸上的表情有些得意。
俞亮一直在看着他。看见时光鬼鬼祟祟地停在羽根背后,他叠着双手,尽量压住快要浮在唇上的笑意。
“……那还是好多年前的事了。”羽根滔滔不绝地对方绪说,“虽然大竹先生败给了徐奉洙前辈,但那局棋无疑是精彩的,只是可惜,大竹先生本来赢面不小。倘若那局棋里他能用胜利证明自己的围棋美学,韩国流或许也不会这么快就横空出世。”
碍于情面,嘴上不讲,心里想的却是早早回去睡觉。对羽根的话,他也是有一句没一句地接着:
“‘韩国流’嘛。”他捏了捏睛明穴,“只是一种称呼。注重实战,擅长拼斗,韩国的棋手大多喜欢这样下,但是嘛,会这么下的,韩国人也不是头一回。”
“是的。”羽根一边讲话,一边频频随着讲话的语气和节奏摆头,“可是,如果因为追求输赢,连围棋的艺术性都抛弃了,这种做法还是很可惜的。方绪前辈。”他说,两眼不着痕迹地瞥着旁边一直没有出声的俞亮,“早前在棋院的时候,我听俞晓旸九段提起过,所谓‘争棋无名局’,《棋经》上说,围棋尚柔。大竹先生也讲过番棋无妙手。在番棋对弈中,棋手们各自为了比赛的奖金和输赢患得患失,结果反而可能错失尝试和下出意想不到妙手的机会,我一直深以为然……”
他一开口总停不下来,时光抿嘴一笑。他站在羽根背后,对羽根戳了戳,又朝俞亮直挤眼睛。正当俞亮看不懂他的用意时,他突然把脸一板,立正站好,左手摆在胸前,摸摸下巴,嘴唇空着开合起来,头随着开合的频率上下左右地夸张摆动着,正是在模仿羽根说话时的神态。
他不光模仿,还有意把羽根的神态夸张化表演了一番,摇头晃脑地张着嘴一开一合,假装自己在说话。羽根喜欢提大竹英雄,一谈到就会眉飞色舞,他也在羽根后头,脸上歪七扭八地挤着从羽根那里偷师的“得意”神态。
“……像韩国最近刚刚结束的新人王棋战。”羽根说,“林日焕和高永夏的对局,我都看了。不光是他们喜欢那么下,跟他们对弈的人也几乎都是如此……”
时光怪模怪样地伸直右手食指,举在脸边,皱起眉头,另一只手按紧胸口,做出痛心疾首的神情。羽根说什么,他就跟着摆什么。
他这么表演,俞亮没法不盯着他看。他忍了良久,最终还是忍不住了,“噗”地笑出了声。
他一笑出来,羽根那张滔滔不绝的嘴赫然就停下了。他瞪大眼睛,看向站在一边的俞亮,问道:
“请问……怎、怎么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