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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亮从滚满了面粉的砧板上抬起脸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含着点暗带挖苦的笑意,仿佛在责备方绪不够了解他。“放心吧,师兄。”他道,“有你在,我妈她也有个人聊,不会闷的。”

“哎,说得也是,家里这么多年,吃饭都靠师兄来暖场子,都快生给我整出个捧哏绝活了。”方绪朝他一笑,抬手把装满的水瓶推到了流理台深处。

“师兄,你今年,不是已经回家去了吗?”俞亮先是因着他的话笑了笑,后头又想起先前他撇了自己和时光急匆匆回老家的茬儿来。“怎么三十晚上还到这里来?”

方绪点点头,笑里透着股让人难以捉摸的意味:

“先前嘛,是家去了。结果二十八那天,我爸说他要跟我妈去海南玩,不带我了就,这不,只能流落这儿了。”

他抬手往客厅里打了个响指。

“那你……”俞亮转头朝客厅张望了一会,他用一种又像请求又像埋怨的口吻说,“可以的话,还是在这儿多留几天吧。”

“这个嘛,不用你说。”方绪别回头,从筷笼里抽了一双新的竹筷,下手在指尖裹了点面粉,取了一张饺子皮,“再怎么说,我也得留到老师回来那天,不然这大过年的,就剩师娘和你在家,也太冷清了。”

他下筷戳了一团馅料,裹在皮里叠起来。

听见他话里提到了父亲俞晓旸,俞亮手里的动作顿了顿。“我爸他……”他闷声说,“还有说别的吗?”

“嗯……”方绪似乎对他的问题感到为难,他捏了几下饺子皮,接道,“他在李赫昌九段家里拜访了挺久的,我估计啊,多半是韩国棋院有事要留他。”

“……有事?”俞亮停下手。他看向方绪,五官已经完全长开的脸上萦绕着一股清冷的气息,“他答应过我妈的。”他眉头攒了些,眼角里似乎还有些不甘,“不过,算了。”

他重新低下头,弄手里的馅料,用一副故作轻松的态度讲:“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哎,我刚刚怎么说的来着。”方绪用胳膊肘顶了一下他的右臂,“这种话,待会儿就别提了,师娘听见了又不开心。而且,老师这回,可能是真的有要事。”方绪说,“你别忘了,开过年一个月以后,你和时光就要去韩国参加北斗杯。这项邀请赛的主办方,是韩国的北斗光电和棋院。”他稍微朝俞亮的耳边贴近了点,“但是,协办方里,有中国和日本的棋院。你猜猜,这是因为什么?”

俞亮随手挑了一块馅料。他笑了笑,对方绪说:“这些事情,师兄还是明着告诉我吧,我也没法知道。”

方绪微微一哂,从他面前新叉了一块馅料,边做边讲:“这事,我之前只是听桑原九段提起的,应该是……我想想,一年半之前提的吧。当时还没有北斗杯的消息呢。桑原嘛,他说话从来都只说一半,我当时只听他提了一嘴,说今年是什么中日韩围棋交流年,别的他当时没说,我也没太在意。现在我一想。”他朝俞亮使了个眼色,“没准,老师退役了以后在日韩棋院到处找人下棋,也跟这个有关系。以老师的地位和能力,担当起交流大使的身份,也未尝不可。”

俞亮手中一停。一股异样的感觉浮现在他心头。

俞晓旸在去年退役不久之后就东渡日本了,之后他也只是从洪秀英那里听说过一点父亲的消息,再往后则是去年年底在真露杯赛后与父亲的短暂接触。

想起父亲那晚要对自己说的事,俞亮的心头不免又蒙上一层阴影。

“不过,我也就是猜测。”方绪讲,“老师呢……我也瞧得出来,就算是退役了,他也绝对不会停止下棋的。”

“是啊……”俞亮轻声接道,这回他的话里没有半分挖苦的意味,“爸就是这样的人。”

——是不论发生任何事——哪怕自己的妻子突发急病入院,也不会从棋盘上抽身的人;是年三十也会失约的父亲。

在俞亮生命的前十八年里,父亲总是缺席的那个。儿时开家长会的时候、过生日的时候……过年的时候。

方绪朝他的侧脸瞧了一眼,他低着头,裹紧馅料:“我知道,你很为难。”“我……我不知道。”俞亮低低地接道,“师兄,我——”

他说不清楚。他忽然发觉自己好像连辨别这种感情的能力都是丧失的,有时候父亲离他很近,有时候离他很远。有时候他发现父亲会突然站在自己的跟前,朝他投下一片名为“世界冠军俞晓旸”的影子。有时候他想着要重新认识父亲这个人,但回过神来又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这个机会。“父亲”这个词于他而言总是又虚幻又真实,他对他是爱还是恨?他根本厘不清楚,但那毕竟不是一种很容易就能被咽下去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