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亮一直觉得,方绪是自己见过的最有精力的人,他再也没有见过第二个人,能像自己的师哥一样八面玲珑,能一边跟人拉赞助一边跟地方棋协的某某办公室主任打交道,这些事情哪怕放一个给他做,那都是想也不要想。正因如此,每当他走进围达队,他都会由衷地感激方绪的付出。围达队用来安安静静下棋的桌子、凳子,每一件家具,都是方绪当时顶着“围棋掮客”这样的骂名挣回来的。
他也想过,要是没有围达,方绪是不是早就在围棋这条路上走得更远了呢?他没告诉过方绪这个。他打从心底里为师兄惋惜,不是惋惜师兄的名誉和时间,而是惋惜方绪的一身才华,竟然都浪费在这些大大小小的琐事中了。
“浪费”,俞亮看着窗外不停后退的景色,反复咀嚼这个词。若说当事之人无怨无悔,自己为对方感到浪费也的确是多余;可是,俞亮很熟悉方绪看着自己时那充满期待的眼神,那简直就像是他在看着世界上另一个、全新的自己,他把自己所有作为棋手没能完成的愿望都交给了他。
方绪的心里是有遗憾的,只是他从来不说出口。
“看你这么不高兴,我也不讲别的了。”方绪朝他歪了歪头,调过去转方向盘,“你是不是碰”上点别的事儿了?跟师兄讲讲看?”
“……我没什么,谢谢师兄。”俞亮笑了笑说。
方绪向他转了一下脸。他的眼睛在反光的镜片后显得难以辨认,不过俞亮也不太担心被他看穿自我。
“老师讲你了?”
听到方绪话的瞬间,俞亮脸上的表情凝固了片刻。稍后他露出了有些懊恼的神情:“还好吧。”
“噢,你都这么说了……”方绪朝他投来充满审视意味的一瞥,“那就——”
“师兄。”俞亮喊他。
他一愣,问:“啥事儿啊?”
“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俞亮的右手抓在车椅坐垫的仿毛皮边缘拽了又拽,“突然想起以前刚进围达的事情来了。”
“嚯,怎么的,看着要过年了,你这是准备提前给师兄唱难忘今宵?”不知为何,方绪看上去好像很开心,“当年的话,确实有点难。”
如今,只要一聊起围达,方绪的脸上就会浮现出略带骄傲的笑容。受他的情绪所感染,俞亮也跟着轻轻微笑。“你们刚建队那会,我还不在呢。”他说。
“嗯,周思远那时候是在的,还有……其他的几个人。”说到“其他的几个人”,方绪的嗓音有点停滞,眉头也跟着微微锁起,“周思远后来又回来下了。其他人嘛……”
他深深叹了口气:“是我对不住他们。他们在我这下,也要吃饭,也要糊口,结果当时我没能满足他们的条件,后来人走了,不怪他们,怪我当时把这事儿想得太轻松了,结果你猜怎么着?第一个月,我就开始头疼,为什么头疼呢?棋手在我这儿,都是签了合同的,按照规矩,我得给他们上社会保险、医疗保险,还有交养老金、公积金这些,嗨。”他苦笑着摇头,“真的,烦死我了,我根本就不懂这些玩意。可是你得交啊,不交犯法的,而且对人家也说不过去,人家劳动所得嘛对不对。”
“我来的时候是交了的。”俞亮想了想说。
“那不是废话么,师兄还能坑你啊?你来的时候还是个未成年,好嘛,我非法使用童工?”“哈哈哈……”俞亮笑出了声,他这回是真的感到高兴。
“好在我后来,有了我师兄的帮助,再加上自己卖了房子,总算是把那段日子熬了过去。虽说后来你来的时候也跟着我吃了点苦,可好歹不至于工资发不出来。哎呀……”方绪感慨万千地晃着脑袋说,“战队呢,成绩要出色、要好,人家赞助商才肯给你赞助,不然人家图什么呢?图情怀吗?那都是咱们平时吹牛上头的时候说的,真落到实地,没人会跟你聊这个,情怀当不了饭吃。那些赞助商啊,商人啊,个个都是人精,商场上只有利益,有谁会跟你聊信仰啊,谁稀罕?你对围棋的爱能给他们赚几个钱?”
俞亮默默地点点头。他想了又想,问道:“那师兄,你有没有……有没有那种,想放弃一切的时候?”
方绪“噗嗤”笑了出来。“当然有。”他笑着摇头,“可有了,太有了。有那么一个月吧,我每天都后悔。
“每天啊,我打开俱乐部的门,就那个瞬间啊,我走进门里面,看见光秃秃的椅子、桌子,光秃秃的,还落了灰,手指一抹就是一层。那就是我最想放弃的时候,不仅想放弃,还会想,人家跟我一样的,没准儿都拿了多少比赛冠军了,而我甚至还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