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跟他做朋友,但你不能被他耽误。”俞晓旸摇着头,望向他:“小亮,从你出生,到更久以后,我和妈妈都是最关心你的人,棋手的黄金年龄只有那么短,浪费一年是一年,我不愿再看你浪费下去。也许在过去,我确实对你忽略了很多,但那不会改变我对你的愿望,我希望你能——”
“那我的愿望呢?”
灯光下,俞亮的目光如海。
“我的愿望呢,爸?”
他朝后挪了挪椅子,让自己站起来面对着父亲。现在他已经长得比父亲还要高了。
“有人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东西,一辈子做不喜欢的事情,跟不喜欢的人在一起,过不喜欢的人生。”他看着父亲的眼睛,听见自己的心脏在狂跳,“你也希望我变成这样吗?”
“可是——”俞晓旸抿紧嘴,过了很久,他才挤出那几个字,“为什么,是时光?为什么你选择了他?”
“我没有选择他。”俞亮控制住自己,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着,“是他接受了我,他愿意陪我下,他愿意跟我做朋友,你明白吗?”
“他耽误了你很久。”
“我愿意被他耽误。”看着父亲的神情,俞亮朝后退了退,“我是违反了规则,可是他陪我下了,这步棋我没走错。爸……”他再开口时,声音里已是掩饰不住的难过:
“如果我……如果我只是一个不会下棋的普通人,又或者,我下得不好。今天这些话,你还会对我说吗?”
在俞晓旸投来的满是错愕的眼神中,他飞快地拉开房间门,逃也似的离开了。
[i]日本棋手,棋风厚实,极其注意棋形的美感(不过传闻中他为了棋形漂亮而认输,我认为这是不可能的)。
[ii]鲁迅:“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怯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
第14章
冷风在午夜来临前的马路上呼啸。
沿外匝道的地面上积了一滩水,如今已经冻结成冰,要是在上边走,或许能听见脆裂的声响。距绿化隔音带二百尺左右的地方,酒店的建筑物在夜色中明明灭灭,由西往东,汇入绕城高速的匝道口,与明黄的车流贯连一处,汇成城市的动脉,直到五彩斑斓的市区深处。
他抄紧口袋,把脖子往夹袄的领子里缩。出来得太急,他连外套都忘记取了。然而现下里要他回程去面对俞晓旸,已是万不可能。
一阵卷着灰尘的细小石粒的风刮过他的脸,他咬紧牙关,振起全身肌肉,希望能抵御釜山冬夜的寒冷。
靠酒店前庭的地面太黑,靠人工喷泉的地面又太滑,他拣了酒店一周靠路灯带的敞亮地方走。路灯追着他的脚步、追着他的影子、他的胳膊和肩膀。世上有无数这样的灯,或许每一根灯柱下都留过落寞的影子,照得亮一地鸡毛,一路萧索和一身截然,但就是照不亮一个年轻人会痛的自尊心。
他往前走,感到自己在漂浮冰面的深海中漫溯。
“如果我作为冠军的儿子被生下来,却没有任何这方面的长处呢?如果我甚至一无是处呢?
或者我有那么一点点下棋的天分,却做不到更好呢?如果我——
“如果我只是个普通的孩子,爸,妈,你们也会继续爱我吗?”
他咬着嘴唇,压低脸庞,在黑夜里奔走。自己好像又变回了那个坐在黑白问道里打谱的孩子,一日日地背死活、手筋、定式,既没有人跟在他的身后追赶他,也没有人在他身前拉着他往前走。他已经快要忘记这种滋味了,这种滋味——它怎么就像无底洞一样呐!
风吹得他脸颊发硬,他抬手抹了一把脸,抹下满手湿漉漉的感觉。他知道自己哭了,在夜里。过去,他在职业队里坐过冷板凳,被老板以“俞晓旸儿子”的名义推出去陪赞助商下指导棋,在世界比赛上输过,他早就不是未经世事的人,但不论他曾经历了什么,他都没像现在这样哭过。
他只觉得自己难受,可他又说不清楚,自己的难受到底有多么难受,自己的委屈是多么的委屈。他想,想的是自己并不是没有心,只是十几年来,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抱住他,告诉他你也值得被爱,哪怕你的父亲不是冠军,哪怕你什么也不会。
黑夜吞噬了酒店前的喷泉广场。在广场的上方,星星点点亮着灯火的大楼宛如棋盘纵横展开的模样。他在喷泉前的长凳边上停下,抬起朦胧的泪眼,看见无数亮起来的窗户和熄灭的窗户,像黑子和白子一样交错排布。
他在原地站定。好长一段光景里,他一动也不动,只是盯着这面楼上的窗户,在脑海里把这盘棋下完。他常常会用这种办法让自己冷静下来,一盘终了,他心里的那些委屈和难受,才算纷纷洒洒地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