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时,埙声再度悄然响起了。窗外的雪正慢慢地飘落,那正是骁宗向全国宣布路木结出荆柏果的前夜。
“你们听!”白胡子的老官员激动得胡子都有些抖。“现在奏的是《绵邈》,是怀念已经离开或者死去的恋人的曲子。你们听听,那埙意境悠远,回味深长,只有心思细腻的人才能吹奏出来吧,而且这样带着忧伤感怀的曲子,那像是不拘小节刚烈豪放的主上演奏得出来的吗?”
大家都同意这样的观点。
那么,那神秘吹埙者的确不是泰王本人吧。既然如此,又会是谁呢?
谜团本可轻易解开。
从涟国回来的第二天早晨,泰麒咚咚咚咚地一路从小院跑到骁宗的寝宫;骁宗刚刚庭中练剑回来,正在换衣,准备上朝。泰麒跑到他面前,扯着他的袖子仰着头问:“昨天晚上我听见有人在吹埙,那声音好好听啊!我觉得音乐好像是从这边传来的,主上听到了吗?”
然而骁宗只是笑了笑,摸了摸泰麒的头顶,并没有回答。
在泰王亲征文州的前夜,李斋前去拜访两个从才国流亡到戴国的女官,她们叙谈了一会,突然听到了埙乐。
“我常听到这个,”天官府的小女官侧头听着,露出了微笑。“我第一次听到的时候,它在奏《鹄颉》,那志向高远的旋律,真是让人从心底觉得振奋啊。”
另外一个比较年长的冬官府女官听了一会,脸上却露出忧虑。她说:“可是现在的曲子是《峣峣》呢。”
“《峣峣》?”李斋问。
“嗯,似乎是根据古代柳国大诗人继尺的诗篇所谱,大意是说山峰高耸险峻,我孤身登顶,看到了前人没有看到的景象;然而放目四周,只有我一人在此,为什么没有其他人到此呢?谁能与我为伴呢?所以你听它曲意虽然那么深沉旷达,还是未免带着寂寞惆怅之意。我最近也常听到这曲子,但经常吹到一半就中断,或者变得音调散乱,似乎吹埙的人近来心情相当不好。”
李斋也侧耳倾听了片刻,表情中也露出了微微的惆怅。“是啊……不过现在这曲调好像变了,”她说,“这曲子我熟,是《国旌》,从前军队要出征的时候士兵就唱这个。尽管是征歌,但诉说战士保家卫国战死沙场,还是低沉悲壮胜过堂皇威武,所以后来被废除了。怎么会有人还记得这个呢?吹埙的人是老禁军里的人吗?”
“老禁军里的人……”天官府的小女官喃喃地说着。
突然之间,三个人都陷入了沉默。满是惊讶、不安和诧异的目光,彼此交换着突然想到的秘密。
“难道是……”冬官府女官说了一半,沉默了。
就在此时,《国旌》的调子一转,突然又变成了慷慨激昂的《鹄颉》。那乐声仿佛展翅的大鹏,坚定了心志,拍着翅膀,朝着天空越飞越高,终于带着光辉消失在满天星辰之中。
满腹心事的三个女官没有再多谈,各自带着心中的谜底分手了。
曾深夜萦绕白圭宫的埙乐是何时消失的,没有人知道。骁宗亲征之后,朝廷比从前更加忙乱,就算有人依然在深夜时分保持清醒,能传入耳中心中的也都是让人不安的谣言和青鸟连夜从前线带来的战报引发的一片骚动声。
深夜的白圭宫保持着寂静。但这种清冷没有保持多长时间,因为十多天后,改变朝廷和整个戴国命运的剧变就发生了。
仿佛是在标榜自己与骁宗的不同一样,阿选宣布自己为假王登基之后,立即召回了被骁宗赶出宫廷的乐师们。和骁宗不同,阿选从来都以高尚的音乐修养和儒将之名闻名。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这个有暧昧名义的朝廷开始慢慢变得充满了凶暴和残忍疯狂的气氛。那个日益富于妖魔气息的朝廷中,依旧在怀念骁宗而被阿选用不同借口处死的官员尸体每天都会从宫廷里拖出。曾为《冱蓟》感动过的小吏,守禁门的两司马,以及许多曾听过深夜埙歌的人,都在其中之列。
尽管宫中每天都有血腥发生,尽管宫外鸿基山下已经变得荒芜到无法想象,雅乐依旧每天在宫中奏响。
这倒不是什么炫耀,按部就班,宫廷和王应该有自己的排场。阿选对此有自己的看法,何况他是很懂欣赏音律的人。
只要他心情好,有时他也会站在长乐殿前吹篪。
他的篪吹得的确很好。篪声一如他这个人的外表一样儒雅温和,细致优美。
但是,听到那篪声的时候,偶尔也会有人想起从前曾回响在白圭宫深夜那粗犷深沉的埙乐。
在残存下来的人心中,那埙仿佛就代表了已经消逝的希望,以及已经远去的君王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