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一个人。
虞岍的年岁在增长,但那双总是带着惊讶神色的天青色眼睛未曾变过,她的腿没有康复,依旧是个外表柔弱而无助的女孩子。每年到了初冬的早晨,虞岍吃力地一拐一拐拖着柴禾推开里家的门,都会呆呆地看着空空的飘落细雪的院子发一阵呆。
所有人都以为少年再也不会回来了,但在虞岍二十三岁那年,又发生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
那年初冬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受了惊吓的村民突然发现里的大门前出现了整整一队的州师士兵,大家蜂拥到大门口看热闹,睁圆了眼睛看着那队威武军人中最威武的一位,那个身穿黑甲英姿勃发的白发青年将军,跳下马来,分开人群,径直朝着里家走去。
片刻之后,嘴巴张大的人群又看着那黑甲将军牵着村中最柔弱最没用的瘸腿姑娘虞岍从里家走出来,黑甲将军嘴边带着微笑,而虞岍天青色的眼睛除了惊奇的神色,也被茫然吞没了。
直到黑甲将军把虞岍抱上坐骑,直到这一队人马又像来时那样匆忙而突然地离去,有人才反应过来,叫道:“——那个人不是朴综吗?”
的确是朴综。不过现在应该叫他委州师的骁宗将军了。
显而易见,当初他到官府自首并没有被降罪,相反,可能因为勇武刚烈而获得了嘉许,加入了军队,之后又获得了晋升。然后,成为将军的年轻英雄回到家乡,带走了青梅竹马的心仪姑娘。
故事直到这里都还是像个灰姑娘的童话。
那年冬天,委州师的将军朴骁宗结了婚,新娘名为虞岍,和骁宗一样是呀岭人。
州师的士兵们得知自己将军结婚的消息都非常兴奋。他们的将军尚年轻,但气度非凡,剑术、人品和能力都超越一般人,备受部下爱戴。在委州的州都,骁宗将军的新府邸,士兵们挤在门口,吵嚷着争相等待看到新娘,想知道是怎样美貌的女子才配上了骁宗将军那样的人物。
新娘果然出来了,可是并不如何美貌。和身材高大的骁宗比起来,她看起来瘦弱纤小得几乎像个孩子。更要命的是,她竟然是个瘸子。
大家都张大了嘴巴,而骁宗仿佛根本没有在意,他微笑着牵着新娘的手,邀请大家进去喝酒。
这个时候,新娘抬起了头,看着骁宗的天青色眼睛中露出复杂的神色。
好久之后,才有人想起当时新娘的眼神就已经有些不对劲。
“那绝对不是幸福的神情吧,”回忆的人形容着,“怎么说呢?是担忧?是悲伤?是不安?不,不,也许应该说,那是她在用眼神在叹息吧……”
她在叹息什么,没有人知道。
之后的骁宗,依旧一路青云直上,仕途光明。
别人都说,骁宗夫妇是感情非常好的一对夫妇。
人们常常看见这夫妻两个人牵着手走在州都的街道上,身材瘦小的瘸腿女子走得不快,骁宗就把步子也放得很慢很慢。那模样看上去非常温馨。
骁宗生性节俭,诺大的府邸里只有寥寥几个仆人在打理。有一次,军队里的同僚偶然走进将军的家中,惊奇地发现将军的夫人竟然一瘸一拐地亲自在打水。这个时候,书房里的骁宗走出来要接过妻子手中的桶。瘦小的女人猛地转过脸扬起手,仿佛要推开骁宗一样,但随即就垂下了天青色的眼睛,顺从地让骁宗把桶接过去了。
那情景曾让同僚们大为感动。骁宗将军在他们眼中是猛虎一样的人,然而这样充满霸气的男子竟也有如此温柔的一面啊。事实是骁宗的确把妻子保护得很好。人们从不曾见骁宗让妻子单独上街去买东西,不曾见他对她发脾气,连上楼梯上轿上马这些事情,考虑到妻子腿脚的不便利,骁宗也会温柔地抱起妻子代劳。他关照自己的妻子如同关照小孩。
“真是感情非常融洽的夫妻啊,”每个人都这样说。
那年秋高气爽,刚过了中秋,骁宗奉命前往鸿基。傍晚他出门的时候,瘦小的妻子就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口。院子里的树叶飘落,“朴综——”她这样喊。
别人都很奇怪。称呼别人不叫字而直呼其名很少见,甚至会被认为是没有礼貌。但骁宗笑着对感到疑惑的同僚说:“我少年时,很讨厌别人叫我的字。可是虞岍从来都叫我骁宗,就算我抱怨她也不改口。等到结婚后,所有人都叫我骁宗、连我自己都已经习惯了的时候,她却又只叫我的本名了。没有办法,大概她就是那么倔犟的人吧。”
骁宗很少对别人谈起妻子的事情,因此此时那些好奇的同僚们才第一次有机会从骁宗口中得知两人从前的往事。但他们想要再多打听一些浪漫的轶事、甚至想打听到夫人的字的时候,骁宗面孔上的笑容却又消失了,慢慢望向天际的红色眼瞳中,替代温柔的是让人无法捉摸的凛冽光芒。他再次回复成了那个霸气令人畏惧的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