麋竺抵达广陵郡的时候,已经是六月的中下旬了。
距离长安城中的那出论酒之会和长安城中的新路展示,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月。
随着为长安新路的诗文被以歌谣的方式传唱,这些消息也终究是随着行游的商人逐渐传递到了徐州境内。
以“黄懿”“黄庭”为名的蜀中客商,或许是其中相对来说财力丰厚的一方,但绝不只是唯一。
乔岚按照贾诩所提醒的置身局外方针,也仅仅是在抵达射阳的第一天折腾出了一点动静而已,随后便只像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商贾。
而乔亭那边,除却拜访陈登,转达了陈珪对儿子的问候之外,也仅仅是将洛阳货品在郯县销售而已。
这就让她们显得更不那么起眼了。
要说麋竺作为东海的头号钱袋子,对于东海郡内出现了哪些影响市场价格波动的人物,可以说是再清楚不过的。
但在两姐妹有意低调的处事中他也并未想到,她们二人会与乔琰有关,还是她的同宗亲属。
乔琰没打算让麋竺直接加入到这个情报部门中就有过考虑,当然不会让这两姐妹的身份暴露在麋竺的面前。
所以此时正在往高邮方向赶的麋竺和鲍鸿知道的只是——
鲍鸿觉得笮融对麋竺发起的邀约有些可疑,将其上报给了乔琰知晓,而她对此做出的反应是,让麋竺假意应允笮融,将其背后的用意给彻底弄明白。
若不如此,她大概也无法在相隔甚远的情况下对症下药。
“算起来我虽是徐州人士,但也已有数年未曾来到广陵了。”麋竺策马而行,目光朝着周遭逡巡,开口说道。
还未曾正式进入高邮地界,他便已发觉此地的境况与他处不同。
在高邮城郊的佛寺大小林立,比比皆是。
只是,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对笮融抱着一种先入为主的偏见,这种异宗佛教入侵的景象非但没有让人感到宗教的神圣感,反倒有种说不出的毛骨悚然。
麋竺刚说到这里,就听到后方的队伍传来了一阵骚动,他回首看向了后头,正见一众僧侣扛着一尊木架而来,因道路不够宽敞的缘故,两方的队伍就有些交错。
隔着人群也不难让人在第一眼看到,那木架之上摆着好一尊佛像。
这尊佛像的表面黄金溢彩,贵气非常,以麋竺的眼力一眼就能看出,别管这佛像的内里是何种材质,起码这最外面一层的黄金是真的!
真金。
再看这些人迈步的脚步沉重,这座佛像内部是空心的可能性非常低。
这只有可能是铜制的实心佛像,而后在外面镀了一层不薄的黄金!
这东西造价可不菲啊……
何况麋竺并不觉得,他会巧之又巧地遇到唯一一个佛像打造完毕后送往高邮的情况。
他便随即朝着鲍鸿问道:“你之前见过几个这样的佛像?”
鲍鸿思索了片刻:“好像是三个?”
那么加上眼前这个,起码就有四个。
麋竺不由觉得有些心惊。
可莫要觉得这种佛像的打造是什么寻常的事情。
鲍鸿可以心大到觉得此事也只是排场奢靡,麋竺却清楚地记得,昔年汉灵帝在洛阳打造铜人,其中还有一部分是中空的,就已经遭到了大面积的非议与诟病。
因铜这种东西的开采数额有限,所以这些打造铜人铜像的举动往往都是依靠着将钱币给熔铸掉而形成的,那就无异于是对民脂民膏的剥削。
再想到这铜像之外的黄金,就更是一笔尤其可观的开销。
麋竺想到这里,那抬着佛像浩荡而过的队伍,已经在他们的刻意避让之下走在了他的前面,正好是队尾的随从者与他擦身而过。
他便清楚地看到,那是一列衣着朴素,甚至还打着补丁的黔首。
所幸如今正是夏日,衣着稍显漏风也并不算是什么太大的问题。
可让麋竺望之惊心的是这些人脸上的表情。
他们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以他们这样的条件,并没有这个多余的资本可以挥霍,摆出这种朝圣者的姿态追随在这尊佛像后面。
他当即让人将其中一人给拦截下来问询,得到的却是对方这一脸为何他多管闲事的表情。
按照这人的说法就是,他将自己的家中余财交给了佛祖在人间的代言人,既可以让佛祖庇佑家中康泰安宁,又可以将自己全家的徭役都给免除了。
麋竺听到这里额角一跳,“笮融他并非广陵太守,如何能将这些人的徭役给直接免除了?”
陶谦之所以到现在还觉得,笮融此人的行事也只是在安顿流民的方式上有些特殊,对他还是很尊敬的,无外乎就是因为——
笮融在将他督办军粮运送的三郡民众送到东海的时候,在人数上并没有任何的问题。
他是没有在明面上跟陶谦对着干的!
可倘若信佛者可以有这样的待遇,是不是意味着,在广陵郡的地界上并不遵从这一信仰的人,有可能要出双倍的服徭役人数?
鲍鸿从麋竺的语气中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点不对之处了。
他试探性地问道:“按照先生所说,这笮融是在通过这种不信佛者的加倍徭役,迫使人不得不对他的信仰表现出认可,直到将整个广陵郡都用这种手段发展成他的信徒,而后从他们的手中盘剥财富,起到供给自己撑场面和享乐的目的?”
麋竺颇为无奈地看了鲍鸿一眼,觉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真是心大得有点离谱。
按说他在广陵的时间也不短了,居然到现在才意识到这件事,也是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