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点伯求却是过虑了,”不用袁绍开口,何进自己就能回答这个问题,“自太医署中传出的消息,陛下大约已活不过四月,我也并无弑君之意,只是想请陛下莫要在病中做出了不明智的选择,如此一来,只需我等在四月里占据上风便够了。”
“巧得很,三日之前,那乔烨舒如去年旧例,往塞外进攻鲜卑王庭去了,去岁之变,鲜卑部族必然迁移,要寻到王庭所在并非易事,就算天子有召,她也是来不了的。”
何进说到这里自己先笑了出来。
这位乔侯北出塞外的时间可着实不好。
等她回返,大约刘宏已经殡天,刘辩也已经坐上皇位了。
届时他再来料理这位并州牧不迟。
何进也不免想到,若非刘宏要刻意掩饰自己的身体状况,以确保他暗中调集人手的行为不被发现,大约那并州的讨虏将军也不会真觉得现在是什么出兵北上的好时候。
刘宏属实是自己把自己坑了一把。
而若是少了乔琰这一方的助力,只是靠着皇甫嵩一路要遏制住董卓的陈兵,可不那么容易。
皇甫嵩到底是不如董卓一样扎根于凉州,他虽战绩比之董卓更甚,可若是董卓留守人马与皇甫嵩对峙,一月之内未必就能分出个胜负来。
有了这一个保证,何进细想之下也觉得,袁绍提出的还真是一条可行之法。
他当即着人写成了三封书信,分别送往执金吾丁原、济北相鲍信以及那前将军董卓的所在,而后才宣布解散了此番议事。
只是在步出这大将军府府门的时候,先前出言的郑泰依然觉得何进此举多有不妥。
他回头朝着那鎏金牌匾上看了一眼,无声地叹了口气,在收回目光后他快走了两步,追上了前方一人的脚步,出言问道:“公达先前为何堂上不言?”
被他追上的同路人正是那颍川荀氏的荀攸。
自去岁起刘宏身体越发糟糕,何进手中的权柄也就越大。
他也早不满于,只有那些为了躲避党锢之祸的人投靠到他的身边。
又或许是,他也意识到了自己正在成为别人诛宦的工具,故而同样是征辟士人,他选择转换了一种方式。
在让何颙许攸等人列出了一张名单后,他朝着四海名士广发邀请,将其中的一十多人“请”来了洛阳,荀攸便是在此时来的,对外则担任黄门侍郎一职。
这荀氏子弟比其族叔荀彧的年纪大上六岁,但如今也只是三十出头的年纪。
又因荀氏多美姿容,打眼看来,他那风仪气度与常人着实不同。
听得郑泰这般发问,荀攸笑了笑,回道:“已知出言不可为上峰所采纳,何必做此等无谓之举?”
郑泰叹道:“倒是你好脾气。”
他说是如此说,却也清楚,荀攸此人看起来外表柔顺,甚至不免让人觉得有些迟缓怯弱,实为慷慨激昂之士,也自有一番胸襟算盘在其中。
在两人又走出了一段,距离那何进大将军府有些路程,也无人会听到他们在说些什么的时候,郑泰忽然开口说道:“那何进不是个可以辅佐之人,今日堂上的情形公达也见到了,说是说的让董卓虎视河东,引为外援,乃是当下最合适的举动,实际上是何等目光短浅之举,你我心知肚明。”3
见荀攸颔首未言,郑泰继续说了下去,“我有意弃官而走,不参与此番谋划。若洛阳当真乱起,我再寻机做些事情就是。”
“公业如此脾气,的确留不得此时。”荀攸边走边回道:“不过我却觉得我等观棋之人,唯有身在局中,方有发起破局一击的可能,故而我想留在此地,再看上一看。”
“如此也好。”郑泰并不太担心荀攸身在此地的安全。
颍川荀氏虽然不像是那四世三公的袁氏一般门庭显贵,但荀氏八龙之名,于汝颍之间多有流传,绝非等闲可比,荀攸为其后辈,也自多了一份名望保护。
他自身又为智计之士,料来自保无虞。
听得荀攸在此时问他要往何处去,郑泰回问道:“你怎知我不是回返开封?”
荀攸只微笑以对并未回答,但这答案不必他说也清楚。
若是郑泰想要暂离洛阳远些静观其变,自然不能选家乡这地方。
他是响应了何进的征召来的,现在却又跟对方离心,多少是得罪了那位大将军,怎么也得走远些。
郑泰知晓友人这一笑中调侃的意思,自己已接话说了下去,“不错,我不打算回开封,自洛阳往开封不到四百里,若大将军于此闲暇之间还能寻我不痛快,难免麻烦,我便不留在河南了,往北边去看看。”
他没有跟荀攸卖关子的意思,已接着说了下去,“我欲往那并州一行。何伯求与大将军均为乔并州兵出塞外而觉庆幸,我却觉得,若这引董卓入河东之事生变,能平定此事的,非乔并州莫属。”
“只是我先前只闻其名,不知其实,而今先去那并州境内看上一看。”
弃官而走,可谓是一身轻松。
他郑公业是在河南有些名声,却也没什么标志性的特征,也没什么可大肆宣扬的事情,倒不如先以一个陌生访客的身份往并州境内走一走。
此前他觉得何进为诸多党人提供了个安身立命之所,实有英雄景象,这才前来洛阳,如今既觉对方行事与他预料不同,要再对另一人报以希望,便寻思着该当先亲往了解才好。
念及乔琰此时人在塞外而不在并州,那并州境内种种也就更为真实。
这简直是个绝佳的观摩时机。
荀攸没有劝阻他的这个想法。
他安静地听着友人叮嘱,言及董卓“强忍寡义,志欲无厌”,他若留在京中必当小心行事,颔首回道:“你且去吧,若时不可转,我自会寻人庇护的。”
可非要说起来,若这帝位更迭中已注定要经由流血厮杀,又有何处是可以称得上庇护的?
与郑泰分别后荀攸往如今在洛阳的落脚地走出最后一段路,心中思忖,哪怕是这身处帝位上的天子,此时为那外戚刀兵所指,竟也不能太平地过完最后一段日子。
方今这世道啊……
他仰头朝着天上望去,虽已是阳春时节,但目之所及天色阴沉,实为山雨欲来之景象。
也何止是天色阴沉而已。
四月初,天有日食之变。
哪怕并非是在洛阳头顶发生的,却也再度引发了民众一片人心惶惶。
刘宏于朝堂上下旨罢黜了马日磾的太尉之位,欲以南阳太守羊续为太尉。4
朝堂之上他还强撑着一口气,可一回返到嘉德殿中,他便晕厥了过去。
等到他醒来的时候,他朝着殿外看去,竟见已是夜深时分,这殿内也已点上了烛火。
他试图开口言说些什么,却发觉自己张口间嗓音说不出的嘶哑,已到了几乎失声的状态。
天有日晦,天有日晦!
哪怕他反复告诉自己,正如当年乔琰在与那张角辩论的时候所说的那样,即便是最为英明睿智的君主在位,日食乃是天时规律而已,不必将其非要联系在一起。
可当他的生命正式进入了倒计时阶段,他自小所接触的理论却在告诉他,这好像就是对他而言的一个征兆。
一个将要命丧的征兆。
“张……”
他刚发出了个音节,张让便已经奔到了他的面前,“陛下先不必多说,您此番昏迷我已让人把守住了消息,并未让人知晓,哪怕是皇后遣人来询问我也只说陛下暂不见人。”、
“不……让他们知道。”刘宏此时的面色说不出的难看,唯独一双眼睛在此时亮得惊人,像是一团几乎要在此时燃掉最后一点能量的火,“将消息透露给何进知道。只有朕已到了这等将要病笃临终的时候,让何进入宫前来才不会引起他的怀疑。”
他已然有些枯槁迹象的手牢牢地扼住了张让的手腕,像是费了极大的努力才从唇齿之间挤出了几个字,“密令蹇硕,以西园八校中为他所调动之人,与皇城中的可用之人一道,一旦何进入宫,便将其格杀。”
见张让的脸上一闪而过犹豫之色,刘宏脸色一沉,“你怕了?”
“不!为陛下分忧解难为奴婢之本职,如何会怕此事。”张让苦笑道:“陛下啊,只是奴婢不知到底是何处走漏了风声,竟让那何进屠夫知晓了这番谋划。”
刘宏面色一变,又听得张让说道:“在陛下您昏迷的半日内,有消息送来,何进令西凉董卓自陇西进军河东,俨然有威慑京师之意,他此时只怕早对陛下有警惕之心了,又哪里是您病重便能引诱过来的。”
刘宏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只听得张让好一阵惊呼才收回了那神思不属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