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封送到波才手中的信上,花费了三两笔墨写到了兖州境内三方黄巾渠帅“意外”只剩一方之事,在对波才问候的措辞中俨然有与他平起平坐的意思。
梁仲宁因近来发生的变化,并未意识到自己在语气中透露出的情绪,骤然接到此信的波才却看得很分明。
这显然未必是个合格的外援,甚至极有可能是个恶客!
尤其是在他对阵朱儁与皇甫嵩的交手中依然占据上风的局面下,凭空多出一万多人,并不能让他觉得惊喜。
接连数战告捷,让波才无比确信,大贤良师张角所说的“汉室衰颓已成必然,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实实在在是个真理。
如此一来,他根本不需要有什么外援,也足可以正面攻破长社,将朝廷的两位中郎将擒获祭旗。
梁仲宁分明是来跟他瓜分功劳的!
波才面沉如水,却想不出个能让这些人撤退回去的办法。
他自己麾下的人是个什么战斗力他再清楚不过,吃不饱饭的人为了得到奖赏的饭食,哪怕前方是甲兵刀刃也会直接撞上去,当汇集到万人规模的时候,根本不是轻易能调配号令的。
他这边是这样的情况,想来梁仲宁那边也不会有多例外。
若真下达了勒令他们打道回府的决策,只怕他们当即就要打秋风到他的面前来。
他只剩下了一个选择。
将这些人接纳到长社地界来,但严禁他们抢功。
虽然有了主意,波才还是忍不住按了按额角,对这个意外有些头疼。
更让他头疼的,便是在亲眼见到梁仲宁的队伍从鄢陵开拔,进驻长社后,所展露出的表现。
他先前听闻梁仲宁斩杀卜己和张伯夺权,便下意识觉得,对方想来有些穷凶极恶的潜质。
可真见到了本人他却觉得,梁仲宁除了那在信上就已经表现出的“自信”之外,无端让人瞧着有点……憨?
但波才打量着梁仲宁领来的队伍之时,又不是很敢下这个判断了。
这些人的气色比起他的部下还要好得多。
在行军中的列队秩序上,虽还远不如大汉的正规军,却也绝不能以“乌合之众”这样的词来形容。
更让他觉得梁仲宁此人好像不简单的是,在他指示了这些人可以驻扎的地方之时,他们表现出的安营素质也不差。
波才有战功在手,说来其实也不那么惧怕被人拿来跟人对比,可着实架不住他已经在长社作战一月,汉军拒守不出,他数次攻城都被击退了回去,军中四方掠夺而来的军粮早消耗得差不多了。
而新来的一支队伍,却好像人人手中都有点余粮,军中的存粮也不在少数,当即就把他给比下去了。
偏偏这粮食动不得!
他既然不想让梁仲宁抢功,就不可能尝试从他这里讨要粮食,否则难免让对方先有了个“送粮协战”的名头。
但他摆架子摆得痛快,他的部下却显然对此有些怨言。
在两方毗邻驻扎后不久双方就起了矛盾。
黄巾兵卒不易管制,要让他们做到跟大汉正规军一样,就算是在备战时间也不随意走动,显然是不那么容易的。
这一松散就出了问题。
梁仲宁这方的一位士卒在抵达的第三日晃到了波才部的地盘。
发现他踪迹的波才部士卒,若是直接将他擒了送回去便也罢了,偏偏不知道他是不是对己方太有自信了,竟然想着邀请对方来欣赏这边大营的威风,然后就被对方从营垒到井灶,从圊溷到藩篱,全部批评了个遍。
这波才部的士卒越听越冒火,可对方这一番批评都言之有物,甚至拿出了己方营寨的布置策略来说事,又说是他们渠帅的指点,让他完全没有反驳的余地。
被说了个哑口无言的波才部士卒并未留意到,这位误撞之人在说完这些话后就悄无声息地离去了,离开对方的视线之后来到了一位高个儿文士的面前,汇报了自己今日的成果。
而这样的一幕并不只出现了一次。
等波才收到消息的时候,营中已经传出了些奇怪的传闻。
诸如半月前在军中一度出现端倪的痢疾,正是因为波才渠帅没有正确布置圊溷的经验。
比如说,他们近来吃不饱饭是因为在军中安置的井灶位置不妥,出现了瓜分不均的情况。
再比如说,他们其实早可以攻破长社的,只是因为守御营垒的藩篱建设不妥,需要巡夜的士卒数量大幅上升,白日里就难免精力不足。
波才额角跳了又跳,差点没提着刀就去找梁仲宁这厮算账。
然而还不等他找上门来,梁仲宁就已经先找到了他。
波才和他刚打了照面,便意识到,对方脸上带着的怒容绝非作伪。
“……”好像情况有些不对劲。
可还来不及让他探听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梁仲宁就已经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一顿连珠炮的斥责就朝着他喷了过来。
波才的部下一把扯开了这家伙,让他的语气被迫和缓了几分,才让波才勉强从这些话中拼凑出个情况来。
“你是说,你的手下失踪了?”
波才皱着眉头,只觉自己简直遭了无妄之灾,“你的手下失踪与我何干?”
梁仲宁沉着脸回道:“那么如果一道失踪的还有我此前分发出去的粮食,以及……这个装有粮食的布袋今日恰好从你方士卒的手里出现呢?你不要告诉我这是我的人当了逃兵,正好在逃离的时候被里的人发现了,干脆将自己手中的存粮交了出来,当做是让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贿赂?”
“……梁帅不要这么急躁。”
波才对自己的部下有数,一时之间他又想不到梁仲宁对他撒谎或者栽赃的必要,只觉此事还真有可能是他的手下做得出来的。
“咱们两个手底下的人都是怎么募集来的,你我心中都有数,若是疏于管理,出现了些铤而走险的人,也未尝没有这个可能。”
梁仲宁可不爱听这话,但波才紧跟着说的话显然也没有给他继续发挥下去的机会。
波才拍了拍他的肩膀,“梁帅能一统兖州三方,已是个本事人无疑,我在这个时候有意得罪你有什么好处?我们此时合该以天公将军交托的任务为重,而不是为了三两士卒的生死而在这里兴师问罪,到时候只会让长社城里那些个汉军看了笑话。”
梁仲宁狐疑地看向他问道:“你没在与我说谎?”
这事的确也不是波才做的,他脸上自然一点不自然的表现都没有,梁仲宁盯了他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只能权且信了他的这番说辞。
但经过了他这么一闹,波才也忘记了他原本是想找梁仲宁的麻烦的。
那忘记了说出口的话是——
他自己爱读兵书就读吧,干什么还让手下的士卒跑到他的地盘上来科普,甚至可以说是踩了他一脚。
两方都对对方存有意见,这扎营在一处的双方就不可能少了摩擦。
这又一次尝试的攻城战就是在此时展开的。
“倘若光看攻城的强度,大概不会想到,昨日营盘中双方的矛盾出现了十七次之多。”
乔琰和程立两位“谋士”以及此番矛盾激化的始作俑者,自然不可能出现在攻城的第一线。
此刻两人便站在营盘外的高地,朝着长社远望。
长社不是大城,其县城的墙高甚至不如原本的乔琰经历过攻城战的巨野城。
但这长社城中,却说是卧虎藏龙也不为过。
此地既有身经百战的皇甫将军,平定交州的朱儁将军,时任骑都尉的曹操,还有钟氏氏族支撑,就算人数远少于黄巾,也实在是一块硬骨头。
钟氏未来的中流砥柱人物钟繇,如今才因病从阳陵县令任上卸职,纵然并未达到后来因镇守关中而被曹操以萧何相比的地步,却也绝非是个简单的角色。
皇甫嵩麾下的护军司马傅燮,同样不简单。
起码有这五人在,长社任何一处城墙的防守都绝不可能出现疏漏之处,若非如此,也不会让皇甫嵩于严防死守的持久战里找到破敌的机会。
“有这些摩擦在,起码可以确保,这两方的通力合作绝不可能做到亲密无间,纵然有五倍于汉军的人数,也不可能攻破这座小城。”
攻城,说来不过区区二字,可在真正见到这种万人压境的攻城战时,乔琰极力捏着袖中的手,方才让自己并未露出任何异样的神情,而是依然和程立一道以平静的面色,看着今日的交战。
她也在等,当日被她一语说动的人,为图一个封侯功名和载入史册,能否冒险一试这将消息传入城中。
只是在进攻状态异常疯狂的黄巾军面前,饶是乔琰自觉自己的目力尚算不错,也难以从中辨认出,那些倒下的人,到底是被城头上的飞矢射中的,还是按照她的计划佯装倒下的。
当然那些佯装倒下的,谁又知道会不会在混乱之中被人补刀,夺去了性命。
直到黄昏日暮时分,这场始终未能打开突破口的交战才终于落幕,以波才鸣金收兵告终。
在乔琰所能看到的视线之中,长社城下也不知道到底笼罩的是一层血色,还是一层夕照之光。
她眨了眨眼睛,方才感觉出几分眼睛的酸涩来。
“请仲德先生与我一道回去吧。”乔琰开口说道。
若是她留在此地,说不定能看见那边的尸体之中趁着夜半时分,是否会爬出个从她这里领了任务的幸存者,只可惜梁仲宁参战而回,以他对“军师”的倚重,绝不可能不找乔琰咨询些事。
若是将旁人的注意力引过来了,多少有些不妙。
程立对她的这种顾虑有数,当即跟上了她的脚步。
只是他看这一点看的明白,却有些看不透乔琰在离开前回望战场的一眼中,到底掺杂着什么情绪。
这好像并不是对汉室赫赫声威落到今日地步,大汉名将在黄巾贼寇的进攻跟前只能据城而守的悲哀,也不是对此战中双方减员的怜悯,更不是对图谋大汉权柄的黄巾贼的憎恶,而更像是一种……
程立也说不好这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