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拧了拧眉头,又朝着那医者问道:“若要保住他的性命,你最多能保多久?”
医者回道:“毒蛇之毒,若未能削减其毒性,在两日之内基本也该发作了,眼下的这种便是如此。至多,拖住一日而已。”
这个答案,和张昭黄盖等人请来的医者所给出的答案相差无几,其中甚至还有说不到半日的。
在没有抗毒血清和清创术的医疗条件下,这种救援无能也实在不能怪罪于医者的本事。
可这一日的时间,绝不够他们将消息送到长安,再将张仲景请来。
华佗就更别说了。毕竟谁都知道,他为了研究域外的病症近来还驻扎在凉州的地界上。
孙权的脸色已经彻底变成了煞白一片。
若非与他同在此地的伴读朱然托着他,他几乎要摔倒在地。
这句并未有多给他们希望的话,彻底否定了他兄长还能活着的可能。
孙权的目光定定地看着乔琰的背影,希望能从这位在天下间有着无数奇迹传扬的大司马的嘴里说出一句改变结局的话。
但让他失望的是,乔琰只是替他们做出了一个决断而已。
“与其让他沉睡到死亡,我想他大概更愿意跟你们有所交代,”她环顾了一圈在场的人后说道:“请人去将吴夫人即刻接到此地来,我想一位母亲并不希望在自己所看不见的地方失去了孩子。”
她对着医官点了点头,“动手吧。”
“不行!”孙权也不知道是何来的勇气,忽然在脚下有了几分气力,在站稳后挣脱开了朱然的搀扶,冲到了乔琰的面前,“若是我阿兄还有救怎么办,让他清醒过来,岂不是那等回光返照之态,交代完了后事便只有送死的结局!”
乔琰俯首朝着面前这个只有十三岁的少年人脸上看去。
在这张尚且稚嫩的脸上还看不出那“碧眼紫髯”的帝王气相,眼下看来,还是个完全没长大的毛孩子。
孙坚死后,有孙策为他遮风挡雨在前,加之他又还是个正在读书进学的年纪,神情中还分明有几分幼稚的姿态。
“你能救?”乔琰挥了挥手,示意本想上前对孙权做出拦阻的下属退下去。
孙权咬着下唇摇头。
他若能救,也不会是这等无助被动的样子。
“那便不必再说了。”
在这句斩钉截铁的话丢出后,在场之人都清楚地看到,乔琰的目光已经徐徐地转向了在孙策床尾角落里搁置着的那把长枪。
她接着说道:“你的兄长,乃是当世之英雄人物,死在战场上对他而言是一种荣耀而不是屈辱,哪怕对手是祖郎也没有什么区别。”
“英雄之所以是英雄,便是生死之事坦然应对,但唯独有一点,总该死个明白。”
“你若是让他混混沌沌地躺在这里,直到没了呼吸,那才是对他这英雄气概最大的亵渎!”
“说得好!”她话音刚落就听到黄盖在旁应道。
这先后任职于孙坚孙策父子麾下,又亲眼见证了这二人死亡的老将,在眼中已浮现出了一层泪水,但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在每一个字里都并没有因为哽咽而有所犹豫。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支持大司马的意思,救醒讨逆将军。”
“我也同意。”周泰旋即跟上了一句。“将军一定还想跟我们交代两句,我也想告知于将军,那山越反贼,我等必定会为他铲平,绝不让他留有遗憾。”
“我……我也同意。”张昭有一瞬的迟疑,但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他隐约觉得乔琰在这话中说什么“死个明白”像是意有所指,可再细究她话中的意思,又分明只是希望孙策能够将后事交代妥当,不要像是文台将军一般横死于荆州之野,竟连儿子的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
“救醒将军吧。”
他说出这句话后,只觉自己先前赶路而来强撑着的一口精气神都彻底松垮了下去。
他原本以为,对着孙策示好后接下孙策对他的招揽,是他在扬州事业的开端,却万万没料到孙策会死在刚刚平定豫章与会稽二郡不久的时候。
他今后又该当何去何从呢?
可眼下显然不是他计较于此事的时候。
他听见乔琰又说了一句:“让人往徐州也走一趟,若是伯符还能撑到周公瑾赶来,也让他们二人见一面吧。”
徐州淮阴那边的围城消息,在周瑜的有意隐瞒之下并未传到扬州来。
张昭和黄盖等人无从知晓周瑜此刻的处境,不知道就算是有快马加鞭的消息送到,他也绝不可能在刘备、张飞的队伍尽数抵达后突破重围,便已没有了在短时间内回返扬州的可能。
他们只是想着,从他们此刻所在的铜官往吴郡可以走水路,前往徐州却还要再走一段陆路,其实原本也不太可能来得及回来了。
乔琰如此做,与其说是在成全这兄弟情谊,还不如说,她是在让扬州人看看她的态度。
她猝然到访扬州带着一种太过强势的意味。
此刻铜官县外水道上停泊着的浩荡战船简直像是要进攻扬州的,而不是来此地劝阻孙策。
但现在她并不介意将孙策的母亲和其他亲人,孙策的至交好友和扬州实权人物,都给尽数调拨到此地,听孙策在最后的时间里有何遗言交代,又分明是对这位扬州牧仁至义尽。
她此刻偏头看向窗外,只能让人看到一半的脸上,又诚然有几分对于英雄命丧的悲悯。
似乎是不愿意看到这等孙策的下属尽数围着对方的悲伤场面,她干脆示意医官不必顾及孙权的意见,直接开始行动,自己则走到了窗边,和此时站在那里的朱儁站到了一处。
“我们还是来晚了。”朱儁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
不知是否是因为这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感,乔琰觉得朱儁本已比起十一年前苍老了太多的声音更多了几分颤抖。
“世事无常,从来如此。”她望着窗外暮色四合的天穹,叹了口气,“我本以为,当我掌握飞鸟作为我的传讯工具后,我会比谁都更能做到及时挽救灾厄。但事实上,并非所有的事情都是我能够操纵的。”
“飞鸟?”朱儁问道。
“您觉得,是在地上的奔马更快,还是空中的飞鸟更快呢?”乔琰反问道。
这个信鸽传讯之事,在她先后速至益州和扬州后,已不再适合作为一个秘密,否则对于某些她还想要收容在麾下的人来说,她就像是这两州之地种种变故的幕后推手。
乔岚和乔亭在徐州扬州的两次出手目的都已达成,不再需要进行往复之间的信息传递,大可以将商业和信报体系拆分开来。
最好是在这里完成了这身份该做的事后退入那假身份所属的益州,而后回到并州去。
这样说来,与其等着被人拆穿她这快速获知消息的秘密,还不如直接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到时候且看看是谁家的信鸽最多。
可这个消息传递的渠道对于朱儁和在一旁听到他们交谈的张昭来说,却几乎是一个颠覆性的东西。
用飞鸟传信替代陆上哨骑传递讯息,在此前是一件绝对无法想象的事情,在乔琰的口中却好像是一件早已稀松平常之事。
难怪……难怪她能时常令人以双线进取,也根本不担心自己的消息不能及时送到这两方人的手中。
而这极有可能并不是她所拥有优势的全部!
在这出亲征扬州的行动中,正要逐渐展现出其更为真实的面目!
“不说此事了,说说伯符吧,子布先生,我初来乍到,劳烦再与我说说这山越的情况。”
张昭朝着乔琰拱了拱手,“不敢说劳烦,大司马若想听,我尽数告知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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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屋中点起了烛火,映照成了一片通明的时候,张昭终于将乔琰知道或者不知道的东西全数说了出来。
也正是在其中的一抹烛火为窗边的夜风所吹动的那一刻,孙策终于从混沌的困境中挣脱出了一瞬,抬起了依然沉重的眼皮。
他面前的情景渐渐变得清晰,但他身上仿佛还被覆压着一块巨石,让他的四肢都被镇压在其下,根本无法挪动分毫。
这种手脚不能为自己所掌控的情况,对任何一个武将来说都是最为致命的。
孙策的眸光不由一沉,可当看清聚拢在他身边这些下属的面容之时,从这些人或是眼眶发红或是神容悲戚的样子里,他陡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
他可能……是要死了。
人得知自己将要死去的时候会是一种什么感觉呢?
在孙策此前的人生之中,他从未思考过这样的问题,就算父亲在刘表的伏击之下身故,他转道扬州的决定格外冒险,他都没想过死这种可能。
对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来说,他的人生好像只有往前走这一种结果。
可现在他却不得不面对这样的考虑了。
他不是死在击杀了刘表报了父仇之后,不是死在某一场平乱的巅峰对决之中,而是死在一支冷箭之下。
但在意识到自己处境的短短三息时间内,孙策脸上的沉郁之色又转为了平静,从站在他面前的黄盖看来,他这位讨逆将军甚至极力用自己有些麻痹的嘴角扯出了一抹笑容,而后发出了一句无声的问询:“能反过来吗?”
能不让他用这种俯卧的姿势躺着吗?
这都让他没法看清周围的人了。
黄盖明明也想回以一个笑容,却发觉自己唇角沉重得吓人,根本无法在此时抬起,他只能先低头掩盖住了脸上的无措,这才转向了医官。“将军所说的,可以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