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油杰不觉得他像是想即刻寻死,尽管这家伙每天都念叨着自杀。所以毫无疑问,太宰想的是不会在东京咒术高专待太久,费劲装饰宿舍也没什么意思,干脆就这样凑合着住得了。
太宰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尾调上扬的轻哼:“这是不欢迎我吗,委婉地赶我走?”
“……”夏油杰被噎了一下,“别多想,只是问问而已。”
“知道啦,我也只是随口一说。”
这时,店员走过来,问他们刚才是不是说要再热一瓶牛奶。
夏油杰点头答是,扬起礼貌温和的笑容:“麻烦您了,我们很快就走。”
店员摆摆手:“没事,待多久都可以,我们店是二十四小时营业啦。”
“这样啊,没打扰到您的工作就好。今晚是您负责通宵值班吗?”
“对,一整晚都是我。”
看太宰正低头专心扒饭,估计他们还要在这里待一段时间,夏油杰稍微放松了紧绷的神经。
明亮的白炽灯下,少年生来锋锐的眉眼舒展开来,作为咒术师时刻意维持的疏离感被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温善冲淡。那双狐眸因重新接触到熟悉的普通人日常而愉快眯起,木槿紫色的沉静海面尽敛于优美细长的月牙线条下,一眼望去只觉透亮心安。
少年从另一个世界抽离自身,像是游子归家般暂时卸下防备,飘在空中向着太阳奔赴浮沉的双脚终于落到地面,稍作休憩。
太宰听见他和店员攀谈起来,抽空一抬眼,又看到夏油杰点了杯热咖啡。
和普通人相处时的夏油先生,是我从来没见过的样子。
他瞥了眼指节抵着薄唇轻笑的夏油杰,侧头思忖起来。
似乎更适应这边的世界啊。嘛,不过也不奇怪,毕竟出身就是平民家庭。
是有多久没以这种心态,和相同来历的人们打过交道了?
看他那认死理的个性,决定要当咒术师时应该就一直背着这件包袱,把自己和普通人隔着天河划分得明明白白。
除去入学之前断断续续祓除咒灵的经历,所以,至少有两个月了吗。
离开信赖的原生环境,强迫自己去摸索适应崭新而危险的咒术界,拼命汲取知识,从一无所知到能够完美解决任务,周围危机四伏,来自咒术师同类的猜忌和本就脆弱的正反平衡清晰暴露在他眼前,现在明知可能会死也没有一丝动摇……
想想就觉得辛苦。
——因此无法理解。
太宰皱起眉头,拿筷子戳起吃了一大半的米饭。
信念就那么迷人吗?
虚无缥缈,看不见又摸不着,在白纸上给自己画张饼吊到眼前,像一头想追上胡萝卜的蠢驴一样逼着自己咬牙往前跑,甚至连平常人最怕的死都不在乎。
这难道很有趣吗?
无法理解。
我完全无法理解。
促使他们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外在利益还是自我满足?
说到底,人为什么会想当英雄,又为什么甘愿做恶人?因为会得到欢呼和鲜花吗?因为能随心所欲践踏看不顺眼的存在吗?
那夏油杰呢?
坚持守护非咒术师时是怎么想的?后来——
想到这,太宰手上的动作一顿,脑海里闪过那本书清晰灌输给他的文字。
后来,杀害众多非咒术师时,又是怎么想的?
书只提供故事,不会详细剖析角色的心理变化敞开给他看。
十四岁的太宰什么都还没来得及经历,就因为好玩跟着夏油杰他们踏入了咒术的世界。在学校里闲得发霉,他只好拿出那本得到许久、但因为书页全部空白而随意收起的书打发时间。
它看上去像是一本文学书,装帧大方精美,厚实光滑的封皮上还印着鎏金花体英文,可惜字迹太模糊,太宰辨认不清。
他没在上面贸然写字,而是先对那本书使用了他绝对万无一失的异能力,具有无效化特性的[人间失格]。
苍白无血色的指尖,触到了全然空白的书页。
异能力起效的那一瞬间,太宰立刻福至心灵。
——坏了。
谁说的万无一失,希望我没事。
过程仅仅只有一秒,然而时间似乎在无限延长。用海洋都不足以形容的信息量强制掰开他的脑壳往脑子里倾泻倒入,难以忍受的疼痛倏地自额角爆发,让他差点自制力崩溃咬断舌尖了结自杀夙愿去和三途川的船夫谈笑风生。
漫长的一秒钟。
恍惚间,太宰想到了比海洋更合适的形容——
他感觉,自己看到了宇宙。
如果和五条悟再熟悉一点,他可能还会把“宇宙”这个词换成对方的领域。在隔壁睡得香甜的五条悟要是在他旁边,肯定会脱口而出来一句无量空处。
幸好,理智那根弦将断未断,把他的自制力从酷似被无量空处的深渊边上拉了回来。
太宰被疼痛支配全身,深受刺激的大脑正式宣布罢工,无法命令肢体器官响应主人的指示。于是他用尽力气才移开了手,异能自动停止,终于从那可怖的漩涡里挣脱出来。
由于及时切断联系,太宰并没有看到太多。他只阅读了未来大事件主体脉络的发展可能性,细节基本不太清楚。
没错,可能性。
书里记载的,是世界遇到关键抉择点时,延伸出的所有分叉。如果用科幻小说里的专有名词来解释,也就是——
平行世界。
太宰估摸着,自己如果继续看下去,肯定能在最后读到这个世界的未来。
但是太疼了嘛,他超怕疼的。
你不能让一个还没深度浸染过黑暗、手头有整个咒术界可以探索满足好奇心、虽然人生没什么目标但同时也没什么受虐倾向、看悬疑电影更喜欢自己解谜享受乐趣而不是被别人剧透——不过他喜欢给别人剧透——的十四岁少年,承受着泪眼汪汪的痛苦去窥探未来。
或许某天,太宰治其人继续挣扎求生的主观欲望完全泯灭、却有一缕闪着莹光的丝线摇曳在空中引诱他别放弃时,矛盾迷茫中,他会面不改色地忍痛去读。
然而不是现在。
十四岁的太宰觉得,活下去挺没意思的。
不过有夏油杰他们这种难懂的咒术师在,有福尔摩斯他们那样更难懂的未知生命体在,有他从书里看到的无数可能性在,活下去这件事还算可以坚持。
甚至其中一条可能性告诉他,他这样的人也能交到朋友。腻歪程度远远不及夏油杰和五条悟,但交心程度半点不比他们差。
好像是叫织田作之助来着?
太宰夹起最后一筷鲜美嫩滑的蟹肉,放进嘴里嚼啊嚼。
如果没跟着溜来咒术界,而是给森先生当正式员工,那么持续几年下去,他可能会为了珍惜人生里这有且仅有一束的阳光铲除所有障碍,确保这位还没见过面的朋友能够避开阴暗面,拥抱幸福安稳活着。
就像他看到的另一条可能性一样。
但现在嘛——
“夏油先生,我一个月后就回横滨,”他突然开口回答之前的问题,“去写书。”
夏油杰接过热好的牛奶,又啜了口咖啡一饮而尽,下意识回了句:“好啊……等等?”
你说你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