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汉水日夜东去,永不回头。

女郎活得久了很难觉察到时间的流逝,只觉得巴山的小朋友们上一秒还是一群豆丁,下一秒便尽皆长大成人了。盛无崖对豆丁们的人生没有做过任何要求和约束,只希望他们平平安安地长大,再学一身好本事。

这批巴山弟子长大后,有的有样学样、三五成群仗剑远游;有的打死不出门,宅在巴山经营道观;有的在读书上很有天赋,打算给自己搞个假身份去考科举;还有的只喜欢老婆孩子热炕头,和同门内部消化,又生了一群小豆丁。

盛无崖不知道陆小凤是在什么时候生出第一缕白发的,也没注意到万梅山庄在何时彻底变得空无一人。玉天宝的儿子进入青春期后就下场考试去了,一路过关斩将,没几年就取得了举人的身份。女郎悄悄去看他时,发现那孩子少年老成,说话极有分量,常常把他爹管得跟只鹌鹑似的,这也不敢,那也不让。

玉天宝是盛无崖在多年后送走的第一个故人。这家伙因为年轻时没有好好练武,又在大光明境生活了太久,故而被寒气伤了根基。这年冬天,玉天宝的儿子戴着从小不离身的金锁跪在父亲床前,双目通红。

玉天宝已经犯了很久的迷糊,这天却突然回过神,口齿清晰道:“儿砸,快给我洗个澡!你祖母要来接我了,可不能让她看见我这幅模样!”

玉天宝的儿子叫玉成,此时早已升到了一地知府。玉成基本上是听着父亲唠叨祖母长大的,这么年了,他从未见过祖母,也不知道她长什么样,更不知道那位老人家叫什么,又身在何处。久而久之,玉成只当父亲嘴里的祖母是虚的,根本不存在。此时此刻,男人听见父亲又开始念叨祖母,忍不住心中一酸,一边深呼吸一边将那人从床上扶了起来。

昔日罗刹教在时,玉天宝在大光明境天天都能听见教众唤他是“九天十地的诸神之子”。他生来便受漫天神魔的庇佑,疾病厄运永不缠身。可这会儿,回光返照的玉天宝也早已想明白,诸神之子只是一厢情愿的幻想,这世上没有人会永远活下去,即便他已经被母亲续了好几道真气。

母亲不怎么见他,却从未抛弃他。他上了年纪身体不好后,也是母亲悄悄过来给他开了方子续了命。此时此刻,玉天宝早已油尽灯枯,回天乏力。他对自己渡过的一生感到十分满足,脸上禁不住露出了微笑。

玉成给父亲好好地洗了个热水澡,然后按照对方的要求,把父亲抬到了花园里的梅树下。

又是一年寒梅盛放时,玉府的花园里一片清香。玉天宝希冀地看着高处,终于看到了一道白影踏雪而来,轻轻地落到了地上。

白衣女郎容颜依旧,没有露出半分老态。玉天宝艰难地伸出了自己的手,哑声唤了句:“母亲……”

跪在地上的玉成霍然抬头,然后便看见了一个他终生无法忘记的身影。

“母亲,我想回大光明境……”玉天宝期期艾艾道:“儿子想回家……您带我回家好不好?”

盛无崖握住老人的手,温柔地点了点头。

玉天宝离世后,下一个走的人是西门吹雪。西门吹雪是在峨眉山上咽气的,盛无崖从头到尾没有露面,只在暗中陪了那人最后一程。

孙秀青和西门吹雪的女儿如今已是峨眉派的掌门了,将刀剑双杀和天魔玉法都练得极好,在江湖上名气很大。西门吹雪七七过后,盛无崖在他坟头放了一把花,正要离开,却被突然窜出来的峨眉掌门拦住了去路。

那姑娘的长相随了母亲,气质却随了她父亲。小西门深深地看了白衣女郎一眼,重重地跪下来磕了好几个头,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奶奶。”

盛无崖不知道小姑娘是怎么将这一切联系起来的,也不知道她怎么就笃定了自己是她奶奶。女郎对这个称呼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将峨眉掌门从地上扶起来,温声道:“天魔玉法吃得可透?平日练功时可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

小西门摇了摇头,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人,郑重道:“七七过后,孙女打算开始学爹爹的剑法。”

在此之前,小西门从未学过父亲的剑法,哪怕那人曾把剑谱送到了她眼前。

“也好。”盛无崖点点头,喟叹道:“你父亲后半生的剑法与前半生不同,你学了也没什么害处。”

“您可不可以在峨眉山多留几日?”小西门挽留道。

盛无崖有些犹豫,没有立刻答复。已经过了而立之年的小西门眼睛一红,泪水滚滚而落:“奶奶,我已经没有其他亲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