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一幕幕从这位中年男子的脑海中掠过。他看见月出西山,看见江河倒流,看见汴京的战火归于平静,又看见伤树的落花重新飘回了枝头。溯过重重光阴,时间又来到了宣和三年的那个秋天。那一年秋风乍起时,青楼下的白花海棠在雨中长出了零星的花苞,而那个从黄鹤楼下走来的少女,就站在花树之下。

苏梦枕终于走到了命运的尽头。

尽头一片黑暗,他从怀中摸出火石,将室内提早备下的松油火把点燃,望着冰中的故人说道:“我来陪你了。”

冰中的人没有任何反应。

苏梦枕扶着墙壁走到那人身畔坐下,久久地看着对方尘封的容颜,强行打起精神苦笑道:“苏某虽竭尽全力,但时局仍是败坏到了这个地步……今日泉下相见,希望你不会对我失望。”

男人话音刚落,这处地下石窟便剧烈地颤抖起来,震耳欲聋的轰鸣声透过厚厚的砖石传到穴中,只剩下一阵闷响。苏梦枕侧耳倾听了片刻,又道:“你不要怕,那些火药是我埋下的。攻上天泉山的金人密探,应该都尸骨无存了吧。”

“有这些人陪葬,苏某不枉此生。”中年男人这样说着,枯败的脸上迸发出了一缕转瞬即逝的光彩,仿佛过去那个说一不二的金风细雨楼楼主又回来了。

当爆炸声平息后,苏梦枕看了看头顶,叹息道:“不知伤树还会不会开花……”

这间石室的上方,正是青楼下那株伤树的扎根之地。

说了一会儿话,冰畔的男人剧烈地咳嗽起来,怎么也止不住。他不愿自己咳出的血沫污了那尊遗像的躯体,便站起身,扶着墙壁躲到一边,背对着冰中的故人。

就在苏梦枕咳嗽时,冰中的女子皱了皱眉,霍然睁开了眼睛。

女子睁开眼睛后,她身上的寒冰便寸寸崩裂,哗啦啦地落了一地。这么大的动静,那个兀自咳嗽的人不该毫无所觉,可苏梦枕毒病缠身太久,又行将就木,耳力大不如前,甚至连寻常人都赶不上了。

女子从莲花纹的石台上站起来,看了看周围的景象,又看了看石室内的陌生男人。

她想不起那人的身份,也不知自己姓甚名甚。女子冰封过的脑海一片空白,既看不到来处,也望不到归途。她望着那片一无所有的白,不知不觉就呆住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苏梦枕好不容易平复咳疾后,颤巍巍地转过身,打算重新回到那个少女身边。谁知他刚一转身,便遽然看到了一副终身难忘的画面。男人像被开水烫着了似的,什么都来不及说,猛然回头,岂料一头磕在了石壁上,磕得整个脑子都嗡嗡作响。

原来昔日的少女已经长大了,不完全是他记忆中的模样。那人身形修长,舒展开的眉眼极其清丽,静静地站在莲纹石台上,神情像稚童一样无邪而懵懂。女子太久没有剪过的头发一路蔓延到了脚踝,如玉的身体笼罩在昏黄的火光中,在倾泄的发丝间若隐若现。

她睡了太久,睡前的那身白衣早已在低温中变得脆薄如纸,随着她起身的动作四分五裂,和碎冰落了一地。

女子茫然地站在石台上,似乎仍在思索自己的来处,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

苏梦枕浑身都在抖,太阳穴青筋乱跳。他将额头抵在石壁上,伸出手解开自己身上御寒的大氅,头也不回地扔给了那人,慌乱道:“闻……闻姑娘,你先穿上这个……”

他有很多话想说,却偏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强烈的悲喜攫住了他每一根神经,那一刻,他似乎听到了潮水的尖啸。它们奔流在自己的血脉里,在途径的每一寸血肉中都燃起了熊熊大火。

苏梦枕的脸仍然苍白,可他的脖颈却红透了。他看不到那位女子的动作,只听见自己一记强过一记的心跳。男人无声地张了张嘴,好半天后,才终于有力气问道:“闻姑娘……你,你穿戴好了么?”

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他身后一片死寂,好似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男人心中一紧,骇然回头,发现那个女子已经坐了下来,长长的黑发铺了一地。苏梦枕赶紧收回视线,担忧道:“闻姑娘,你怎么了?”

女子仍然没有出声。

苏梦枕一颗快要跳出喉咙的心脏一下子就沉了下去,他死死地闭上眼睛,万分艰难道:“姑娘,你先坐在原处不要动……苏某,苏某得罪了。”

说完这句话后,男人蹲下身,摸索着把那件大氅拾起来,小心翼翼地走到了那座莲纹石台边。

石室中的空气似乎凝滞了,明明是寒冬,苏梦枕却出了一身热汗。他紧紧地攥着手中的氅衣,右手僵硬地往前方探去,度日如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