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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因为酒精而混沌断片的记忆全都回来了。

慕容复轻轻挪开萧峰的手臂,坐起身来,低头看向他。熹微的晨光映亮萧峰粗犷的脸。他有英雄的眉眼,天神一般的前额,猛虎一样的金棕色眼睛,可是现在他沉睡着,神情平静。

他注视他片刻,伸手轻轻抚平萧峰鬓边乱发,悄无声息地穿衣下床,推门出去。

晨风仍旧带着凉意。

风力甚劲,海滩上一片狼藉,海岸线上零星散布着被冲刷上岸的发白的浮木和倾倒的枝桠,这些都是昨夜那场暴风雨的痕迹。天是水墨染出,横着一线水汽氤氲的散淡流云,云层间透出一线霞光,像一只惺忪的独眼。

慕容复在沙滩上漫无目的地走。

宿醉的头脑仍旧不甚清醒。纷乱的记忆和思绪在酒意的驱动下浮出深海,有的温暖,有的则不知所谓。他像一个捡拾贝壳的人,零星地、漫无目的地俯身捡拾起一些遥远的往事,放在手心里看一眼,将一些搁入行囊,另外的一些则远远地抛在身后。

还是个少年的时候,有一次他曾经跃入水中,去打捞失足落水的语嫣。那时候她只有三岁,还不会游泳。

他从来不知道一个孩子的身体可以那么轻盈和娇小,可是将她抱在怀里往水面游去的时候,却又是那么的沉重。那时候他还年轻,力气不济。水面明明就在头顶,像青色透明的琉璃瓦,可是无论怎么用力,也游不到,够不着。他着起急来。

他看见鱼群于头顶像飞鸟一般轻盈地掠过,无声无息。透过琉璃瓦,太阳绽放冰冷的青色光焰,像一只怪异的独眼。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突然生出一瞬间的倦怠感:想就这么沉下去,躺在水底,让生命像游鱼一样从身上游过去。但是语嫣小身体沉甸甸的重量随即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慕容复略微驻足。他眺望了片刻白浪翻涌的海面,然后继续走下去。

他同语嫣一样,都曾经被困在太湖的波光里。

发髻在昨夜的不知什么时候被扯散了,他懒得去理。海风像一只手,时而宠溺,时而粗鲁,穿过他的头发,将发丝牵扯成飞舞的形状。

他听见海浪的声音。

那是大海的波涛,温柔而强硬,不可抗拒。温柔时是缓慢上涨的潮水,轻柔地、包容地漫过全身,然而强硬起来的时候,是铺天盖地、近乎没顶的热情和力量。

这跟太湖的波声不一样。太湖的涛声温柔如少女的心事,却能将最坚硬的石头穿凿出巧夺天工的层层孔洞。

人说比干心有七窍,阿碧的心也是一颗玲珑剔透的太湖石。那时候的他不明白,也没有精力去数她的心里有多少苦痛的孔洞,被不间断的思念和担忧打磨成七窍玲珑的温柔;像他没有时间去数燕子坞的春天有多少株梅花开放,冬天有多少朵雪花落下。

慕容复赤着脚在沙滩上走。一串足印于身后绵延,又被潮水次第抹去。

他想着郭靖。这个汉族少年同蒙古族的少年比赛马术,在大漠火红的落日当中疾驰而去,鬓发被风吹起,于疾驰的马背上满满拉开弓箭,一箭中的,扭过头来,向他露出自豪的微笑,略带腼腆。

这名少年是一面质朴的铜镜。他出身江南,在塞外的落日同长风里长大,眼睛被大漠的风沙和孤寂打磨得无比明澈。他在郭靖温柔而明亮的心地里认出了熟悉的固执和骄傲:那是让慕容家的复国志愿传承了几百年的,相同的固执和骄傲。

偶尔,在教授郭靖习武的时候,他也认出了慕容博曾经对他说过的,几乎一模一样的话:“剑的光芒不在锋刃上,在剑尖上。不要用眼睛去找那一点剑光。你要用整个身体去听它。”父亲曾经告诉他的,他现在教给郭靖。

潮水在一点点上涌,漫过他的脚背,试探着攀上他的衣角。

昨夜的记忆也一点点上涌,像温暖的潮水。他记得昨夜缱绻,动情时刻。他记得萧峰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他向来不信任汉人的文字和话语。有的话说出来便注定被风吹散,像沙粒堆起的楼阁;有的则是这个国家的史官拼着粉身碎骨也要留下的文字,必须被刀尖刻进竹子里,留进史书,烧出汗青。有的文字讲的是一个国家的灭亡;有的国家灭亡了,没有留下文字;反倒要倚仗汉人的文字来记住它的灭亡。

汉人有最好的诗人和最忠贞的记录者。诗人的话语是花瓣,是飞雪,脆弱而轻盈,是蝴蝶翅膀的光彩,消失在你想要理解它的时刻。有的话是剑尖抵在咽喉被逼出来的言辞,有的则是兵临城下,父陷子死,巢倾卵覆,这样沉痛欲绝的辞句。有的言辞是只能在动情时分被说出来的话。那是春天的花,冬天的雪,留不住,也不值得被留住,但是如果是萧峰说出来的话,也许是可以被信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