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所有的人眼光都向黄药师望去。只见他面色微变,沉吟片刻,叹一口气,道:“不瞒诸位,当年拙荆弃世,只留小女在抱。痛不欲生之时,兄弟确想过把这坛酒一启,一忘百了。”
周伯通性子最急,忍不住叫道:“那你到底喝没喝?”
洪七公失笑道:“他要是喝了,把他老婆给忘得一干二净,刚刚还能一掌打得你呕血?”
黄药师抬眼向他望去,微微一笑,道:“我不敢忘了阿衡。”
黄蓉顿时红了眼眶,轻轻地唤了一声:“爹爹!”
黄药师望向女儿,缓缓地道:“幸而爹爹当年不曾把这酒喝下去。我瞧着你一天天长大,长得越来越像你妈妈,可是出落得又同你妈妈不一样,长成了一个花朵儿一般的小姑娘,心里很是高兴。要是喝了这酒,忘记了你妈妈是甚么模样,我也不能知道你是她的女儿啦。”
他说得极为平淡,然而黄蓉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泪水一滴滴地流了下来。投入父亲怀中,呜咽道:“爹爹,我离了岛上,你一个人,没有人照顾你,你可怎么办?”
黄药师轻抚她秀发,柔声道:“这是甚么傻话?你难道还能不嫁人不成?你走了,我一个人在岛上也能活得好好的。”
黄蓉泪下更急,放声哭道:“我不走,我在岛上一辈子陪着爹爹。”
黄药师叹道:“爹爹老啦。你总归是要长大的。”
轻轻拍抚几下女儿背脊,将她松开。转向洪七公,挑眉道:“怎么?七兄,这一碗酒,你是敢喝呢还是不敢喝?”
洪七公不答,脸色凝重地低头望着酒碗,瞧了良久,忽而仰头“哈哈”一笑,正色道:“老叫化没有妻子儿女,无牵无挂,这一生也问心无愧,未尝错杀过一个不该杀的人,不曾对不起过一个弟兄,也未做过一件亏心事,实在没有甚么足可忘怀的东西。药兄,我不受你这个激将法,这酒兄弟喝不了。还是让给伯通兄喝罢。”
说着抬掌于桌案上一击,拍得酒盏跳了起来。手掌起处,一掌拍出,掌风将酒盏连同酒水向周伯通面前推去。
周伯通双手乱摇,口中嚷道:“老顽童可不喝,不喝。喝了岂不是要将这辈子学得的武功统统忘记?”
避之如避瘟疫,一掌击出,带得酒盏登时偏离了方向,“滴溜溜”转了半个圈子,轻轻落于萧峰面前,半点酒水也未曾洒出。
萧峰始料未及,微微一呆。
一时间所有的眼光都汇集至他身上。黄药师面色高深莫测,洪七公神情促狭,周伯通却是喜笑颜开,摩拳擦掌,都在等他一句答复,显然都是铁了心要看这个热闹。
心知今天逃不过这一问,望向酒碗,沉吟片刻,道:“我确有想要忘怀的事情。不过……”
话音未落,旁边忽而伸过一只手来,将酒盏端起。
萧峰猝不及防,喝道:“你做甚么?”反手去夺,然而说时迟那时快,慕容复已然仰头将酒一饮而尽,手腕翻处,将喝空的酒盏往桌上一顿,眉头深蹙。
半晌,吐一口气,道:“好烈的酒。‘醉生梦死’,好名字。黄岛主这位赠酒的朋友实在是个妙人。”
黄药师微微一笑,道:“不错。实不相瞒,我见了你,便想起这个赠我酒的朋友。看来公子有想要忘却的心事。”
慕容复闻言一笑,顺手执起手边银箸,击壶朗声吟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倘若真如岛主这位朋友所言,饮了这一盏酒,便能够忘却前尘,那也不一定见得就是坏事。”
他眉梢眼角微泛酡色,击节吟咏之时,神采飞扬,眼中光彩流转,眉头亦舒展开来,不复平日眉心微蹙、矜傲持重的模样。
黄药师哈哈大笑,击节道:“好一个‘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晋人放浪形骸,末路恸哭,这才是真性情,真潇洒。今朝就算不能忘却前事,能得见公子这一面的真性情,这一坛酒不枉它‘醉生梦死’之名。”
慕容复微微一笑,随手将银箸往桌上一搁,挑眉道:“呵,我何来什么真性情?岛主这话实在令人汗颜。”
黄药师笑道:“世人都称老夫一句‘东邪’,便是看不惯我性情放荡,离经叛道,实则老夫是心向嵇康绝响,阮籍末路,最看不起便是世间庸庸碌碌、功名利禄的俗人。今日一见,你并非俗人,活得却也不比一个俗人自在多少,这一点着实令人费解。你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肩上能背负得起一些甚么东西?”
慕容复哑然失笑:“岛主从哪里看出来在下并非俗人?”
黄药师哈哈一笑,道:“公子是知音之人,你我明人不说暗话:言语文字可以撒谎作伪,琴箫之音却是心声,万万装不得假。听君琴音,如观君胸中丘壑,慕容公子,你也不必再瞒我甚么。适才你说倘若你是项羽,不当引颈一割,那末老夫有一句话想问公子:令你求死而不得的东西又是一些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