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了一停,续道:“至于说杀父仇人:完颜洪烈是始作俑者,然而他未必就下了赶尽杀绝的命令,这种事情多半还是底下人巴结滥杀,如今你仇人已经手刃,还杀他做甚么?如今的金国,虽说各个王子都各怀鬼胎,各有各的心思,但完颜洪烈好歹是其中立场最亲汉人,也最为精明强干的一个,有他放在那里,反倒能起到制衡各方势力的作用。你杀了他,没有人会把你这个刺客错认成蒙古人,只会认你是个汉人,宋金关系,必然急转直下,蒙古正好乘虚而入,先行结盟,再各个击破。事到如今,你还想不明白铁木真的用意么?”
这一番话说出来,郭靖还没什么,倒是陆乘风同江南六怪听得出了一身冷汗。
正自面面相觑,慕容复忽而转向这边,道:“这件事情恐怕诸位也脱不开干系。郭靖想不到这些,你们做师父的为什么想不到?还由着他这么胡闹?”
话说得声色俱厉,咄咄逼人,未给六怪留半点颜面。韩宝驹气往上冲,往前踏了一步便要反驳,被朱聪一把扯了回来,代答道:“靖儿是汉人。宋国亡于金国之手,家国仇恨,天经地义。如今靖儿深入金国行刺,是仿效当年荆轲之义举,是为了国家大义。我们是他的师父,亦有觉悟一道捐躯,共赴国难,做成这一桩大事。”
慕容复微微冷笑,道:“你们汉人写的史书我不是没有读过。荆轲刺秦,那是因为甚么?天下苦秦久矣,如今的金国国王却并非昏庸之君。这一路过来,你们自己也瞧见了,北方安居乐业,胡汉杂居,并无天下要大乱的模样。宋国败于金国,那是因为朝廷无能,军队不力,打不过金人的铁骑,想要报效国家,那就参军去啊,何必在江南蹉跎?不怕告诉你们:今日你们若是有手段魄力笼络好这位小王爷,说动他回养父身边去暗度陈仓,里应外合,那也可比杀完颜洪烈来得强多了。”说着向杨康一指。
杨康一愣,脸色尴尬。
慕容复连看也未多向他看一眼,厉声道:“再说了,你们以为杀了一个完颜洪烈,金国就会大乱?”
朱聪愣了一愣,一时无言以对。
然而慕容复穷追不舍,丝毫没有要罢休的意思,愈说愈见激愤:“即便再退一万步说,金国乱了,你们想干甚么?诸位身上是担得有复国大计么?你们中间是有哪一位是我不知道的王室后裔么?谁告诉你们行刺能解决问题的?要是杀一个皇帝就能改朝换代,我早就动手了,还轮得到你们?”
萧峰皱眉。
他一开始见慕容复责备郭靖,碍于这是他师徒二人间事,不便置喙,心想待他发泄一通,气消下去,再行转圜,这事也就算过去了。不想竟听见慕容复开始口不择言,态度愈发偏激,说的话亦句句触动他自己痛处。
暗暗心惊,不欲让他再说下去,提高声音道:“诸位,容我说一句话。”
他声音并不见得如何高昂,然而一句话说出来,似乎蕴含了不可抗拒的威严同魔力,令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地转头向他望去,就连慕容复都暂时住了口。
萧峰道:“郭靖,你过来。”
郭靖不明其意,然而依言走过,站在萧峰面前。萧峰注视他片刻,道:“我同你讲一个故事罢。”
众人俱微微一怔,面面相觑,不知他有什么故事要讲。
听闻萧峰道:“我小时候,也同你一样手刃过一个男人。就连杀人的手法都一样,也是用一把尖刀,刺在他的肚腹之上。”
众人俱吃了一惊。朝萧峰望了过去,只见他脸色平静,烛火摇曳,映着他的脸,眼窝深邃,眉骨高耸,于脸上投下深重的阴影,是一张异族人的脸。
他道:“此人姓邓。他不是什么武林高手,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乡下大夫。那一年上,我满了七岁,同你杀陈玄风的年纪差不了多少,但是你杀人,是自救失手,我却是专程赶了数十里的山路去杀他,因为这个人踢了我妈妈一脚,又害得我受了委屈,让爹爹妈妈误会了我,以为是我拿了家里的四钱银子。”
“那时候我家里很穷。爹爹妈妈就只有我一个孩子……”
待得这段往事讲完,蜡烛已经烧去大半,于烛身堆砌出厚重的、歪七八扭的烛泪,烛芯长久未剪,“啪”的一声,于静寂中爆响开来,烛火跳动,将他巨大的影子投射在油壁之上。
座中人全都听得入了神,有的惊讶,有的怜悯,各自转着各自的心思。郭靖大受震撼,胸中翻涌,轻轻地唤了一声:“萧叔叔!”
萧峰神色苍茫,似在回想极为遥远的往事,被他这一声唤得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