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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峰手被船橹占着,不便探手去接,遂低头衔走他手中菱肉。入口只觉甘香爽脆,清甜非凡,笑道:“多谢。”

慕容复一呆。忽觉颈中一凉,抬头望去,只见天空中云气流动极快,重重云层不知什么时候已然四合,压得湖上愈发碧沉沉的,雾霭四起,大颗大颗的雨点掉落下来,于湖面砸出一圈圈涟漪。

他自幼生长太湖,知道这是初夏时节常见的湖上骤雨,来得急去得也急,并不当一回事。然而冰凉的豆大雨点纷纷落下,不多时已将身上衣衫浇得半湿。这时忽觉头上有一物罩了过来,替他全数将雨点挡了去,抬头一看,萧峰不知什么时候丢了橹过来,脱了外袍举过头顶,替二人遮雨。

四下一望,湖面开阔,初夏藕花、芦苇俱未过人头,竟无半处能躲雨地方。萧峰四下张望,显然也一筹莫展。

道:“上船舱里暂避一避。”护着慕容复匆匆躲入。

甫躲进舱内,一个闷雷于头顶炸响,于湖面上从东至西滚了过去。头顶雨声似炒豆一般,噼里啪啦砸在船篷之上。江南的乌篷船船舱窄小,只能勉强容两个成年男子栖身,萧峰不欲慕容复淋雨,将他推在里头,自己跪于舱口向外张望,只见湖上乌沉沉一片,再也不见山峰,也不见湖,云雾缭绕,雾气蒸腾,天水一色,天色似泼墨一般。

这才察觉外袍已经全湿。半跪着将水拧干,口中笑道:“谁想竟然遇上这么一场急雨。”

慕容复于背后道:“我适才瞧见燕子贴着水面低飞,但不曾往心里去。失算了。”颇有悻悻之意。

听见“燕子”二字,萧峰忽想了起来,笑道:“你住的地方唤作燕子坞,可是因为有好多燕子在附近筑巢?”转头望去。

不瞧则罢,这一瞧可将他瞧得呆住了。慕容复头发被雨淋得半湿,丝丝缕缕垂落,攀爬于他脸颊肩头,一身白罗衫沾雨便透,湿的地方便紧紧贴裹于他身上,干的地方便欲盖弥彰。

他正侧着头擦拭湿发,随口应道:“大概是罢?没听人说起过。”

萧峰望着他,一时只觉胸中怦然,说不出话来。慕容复似察觉到他目光,擦头发的手停了一停,向这边望过来。

被这么一望,萧峰如梦初醒。镇慑心神,移开视线,哑声道:“你在这里罢。我还是上外面去呆着。”

慕容复一怔:“你上外面去做甚么?这么大的……”

话说到一半,他似醒过味来,忽而闭口不言,脸色却慢慢地红起来。

见他脸红,萧峰心中又是一动。

不愿深想,只觉一旦多想便是冒犯唐突了他,只摇了摇头,不多作解释,站起身来,往外便走。不提防船舱狭小,他身材又高大非比寻常,甫一起身,头“砰”一声撞于船篷之上。幸而是苇篾编织,不觉疼痛,但微觉狼狈。

一只修长男子手掌擒住他手腕,道:“你不必出去。”情急之下,带出了一分擒拿之势。

萧峰震了一震,低头朝他看去。

慕容复似也察觉这个举动不同寻常,有一分尴尬,解释般道:“雨太大了。”说着便松手。然而萧峰不容他退却,大手一翻,反握住他手掌。

“慕容。”他唤他的名字。

向来也只有萧峰敢于这么唤他。把父亲留给他的这一个“复”字势不可挡而又漫不在乎地抹去。他这么唤也不知道多少回了,可是这一次不同以往,带了全然陌生的欲求和试探。

船舱太小,也太局促了。他们离得很近,能够轻而易举地感觉到彼此身上散发的体温和湿意。

“怎么?”慕容复哑声道。他有莫名的紧张,但不肯示弱。

萧峰不答。凝视慕容复片刻,道:“你还记得么?上一次下这样大的雨,是在蒙古。我赶来寻你,远远的在战场上瞧见你。虽然离得还远,我就知道那是你。”

他的声音低沉,眼睛是暴雨中的太湖的颜色。

“再上一次瞧见你这样,是在西夏的大沙漠里。你牵着马,递给我一袋子水。雨下得大。你的头发也湿了,衣衫也湿了,狼狈得紧。可是我瞧着你,从来没有这样欢喜过。”

他的声音有一些哑,没有再说下去,抬起一只大手,轻轻触碰慕容复左颊。他用的是指背,似乎怕掌心指腹层层叠叠的茧子会刮疼他。

头顶夏雨声声,急促如同鼓点,如同心跳。外面是一天一地的雨,水天一色,山在水中,船在湖心,二人默然相对,如在梦中,谁都不再说一句话。

这一刻似极漫长,却又似极短暂。只闻“啁啾”一声,两只雨燕于船头双双掠过,双翼剪水,翩跹翻飞,向西疾飘而去。慕容复似被这一声燕语呢喃所惊醒,抬头往船舱外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