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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峰摇了摇头,道:“没有甚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都记得你这话,直到如今。”

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萧峰默然片刻,缓缓地道:“当时我只以为你说的将来,那是要等到你娶了公主之后,夫妇和睦,琴瑟之好。后来知道你有复国之志,我才明白,你说的将来,是有朝一日身登大宝,君临天下。可是到得如今,真正同你朝夕相处,我反而不敢去揣摩你的心思了。”

慕容复哑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萧峰顿了一顿,道:“……我怕的是,我能给你的现在,不是你那一天说的将来。”

慕容复眉心深蹙,开口欲说什么,萧峰却轻轻摇头,不令他辩解。

说道:“我既不能拿这句话来问你,便问我自己。……那天同你吵了一架,负气离去之后,我骑着马,在草原上一个人游荡了一段时日,走到哪里算哪里。除了喝酒,无非就是自问自答。我问自己:倘若她的这一问放到今日,我敢不敢答?又当如何作答?”

他迟疑片刻,似内心挣扎,还是毅然地说了出口:“我想清楚了。倘若今日她要拿这个问题来问我,那末,同你相知相识,在草原大漠之上度过的这段时日,恐怕就是我这一生中最快乐逍遥的一段时光了。”

他再度停下来。过了好半晌,极为艰难,一字一顿地道:“就是这样,我才会害怕你听信了铁木真——”

他的这句话没能说完。因为慕容复已经往前迈了一步,低声道:“不用再说了。”伸手握住了他一只大手。

萧峰心中剧震,一时竟忘了刚才想说些甚么。怔然而立,一时恍若身在梦中,动弹不得。

过了好半晌,反握住他手掌,哑声道:“你还生我的气不生?”

慕容复摇了摇头。向他凝视片刻,松开他手掌,道:“那天的事情,起了误会是你,不肯辩解却是我。我不肯辩解,是不屑于自证清白,于你而言,却是火上浇油。”

停了一停,道:“……那日你太咄咄逼人,我也不愿意好好跟你说话。”

萧峰心中又是愧悔,又是感动,一时无言以对。

听闻慕容复道:“也不怪你误会。后来铁木真单独召见我,的确曾露出招揽之意。他要我做他的军师,替他筹画蒙古南征北战。”

萧峰微吃了一惊。

慕容复似猜透他心思,平静地道:“你放心。且不说我是否作此想,就算我作此想,也得先看准了人。铁木真的卧榻之畔,是不容他人酣睡的。”

萧峰低头一想,待想明白他话中深意,不由得一惊,继而一喜。不敢确定,试探地道:“你的意思是……?”

慕容复不待他说完,打断他道:“我告诉过你,慕容家代代男儿,几百年间,前仆后继,复国之志,无时或忘,但凭我忘了甚么,也没有资格忘却此事。倘若我忘了,那便是忘本,对不起慕容家的先祖,也不配做我慕容家的子孙。只要我一息尚存,‘复国’二字便铭刻于心一日,这一点永不会变。”

萧峰听着他说话,无法打断,只觉得背脊发凉,刚刚升起的一线希冀又被这一席话尽数打消,一颗心于胸膛中渐渐地沉了下去。

慕容复停了一停,抬眼注视萧峰片刻,道:“……阿朱死了。”

他的声音极冷静,隐隐含着悲悯,宛如宣判。

“……你我的父亲遁入空门。你的皇帝义兄背叛于你,四位家将也先后离我而去。……你我一死一疯,然而机缘巧合之下,竟然得以再世为人。如今你我的父兄都已寻无可寻。你是为平息辽宋之争而死,如今辽国苟延残喘,宋国偏安江左,江山如旧,人和事却都已经统统换了一轮,大燕国更是不知道亡了多少年了。”

“我也不知道,如今我们还活着,这究竟是好事还是是坏事。……但是倘若说经过了所有这些,你还以为我会看不透、放不下一些事情,做事还会不择手段,毫无底线,不顾及他人死活,那你未免也太小瞧于我了。”

他语意平淡,似在说旁人的事情,然而萧峰听在耳中,却犹如响了一个闷雷。胸中猛而涌起一阵热流,又是震惊,又是欣慰,一时说不出话来。

此时一轮红日忽而大放光明,自地平线下喷薄而上,于倏忽间驱散了草原上一层薄薄的雾气和深重的寒意。明亮的晨光洒于慕容复脸上,他似浑然不觉,兀自凝望萧峰,隔了一会儿,轻轻地道:“因此你无需再计较甚么过去、将来。你同我,……你我只有现在。”

他平日高逸俊秀,事事游刃有余,此刻却脸色苍白,神情疲惫,眼下有浓重的青影,头发为雨水湿了又干,未及梳理,模样近乎困窘。萧峰比诸他也好不到哪里去,胡子拉碴,头发凌乱,周身湿衣未及更换,然而他将慕容复这幅狼狈模样瞧在眼中,却觉没有谁比他更美。望着他,胸中豪气柔情交织在一处,似灌满了草原的长风,每一分每一寸,皆是欣喜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