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先一事……南下东京,且不说战事风险,只说赵宋那个官家人在河东,依着那位的性情,和这个岳飞用兵做事的果决,果真能围魏救赵,将元城下面这六七万宋军调度出来吗?”高庆裔见状也不废话,而是毫不犹豫,进入问题实质。“而若不能调走岳飞,就势野地集合骑兵大队截击……南下是图什么?自己不过了,也要让宋人不好过?那是小孩子赌气,还是军国计略?”
兀术看了对方一眼,虽然还是没吭声,但表情已经稍缓。
“其次一事。”高庆裔不由叹了口气。“我大金固然是女真当先,完颜为主,可自起兵以来就来源驳杂,除了女真之外,军中渤海人、高丽人、辽东汉人、燕云汉人、奚人、契丹人,最近还在拉拢蒙兀人……其中,渤海人与女真颇有渊源,素来混杂,以至于颇为得用……但如今,大挞不野战死、大(上白下大)战殁、罪臣也算是绝了前途,只剩下高都统和杓合……若是连高都统也被弃了……”
“如何言弃?”兀术突然打断对方。“若南下,其实不也是为了救高都统吗?王伯龙兵败,死不足惜,却也使得围攻之势难复……结冰期就这些天,谁也不知道还有几日能战,军心一鼓不成,接下来只会一次不如一次,继续留在这里强攻,岂不是也等同于坐视元城困守?依着俺看,不如南下,行围魏救赵的计略,那才是真救!”
“或许也是救。”高庆裔平静对道。“但问题在于,元城中那些汉儿军士卒会以为魏王是在救他们吗?当日岳飞临城,当场便有汉儿军作乱,如今高都统将城中许多谋克送了出来,剩下的力量想再压制城中汉军、民夫就已经很艰难了,到时候高都统决定为国尽忠,城中其他人还会想着为国尽忠吗?魏王就不怕自己前脚一走,后脚元城内便作乱献城?到时候,岳飞占据元城,再无约束,就不怕他反过来将监视军队吃掉?然后断我后路粮道?使我军速败?”
兀术一时不能答。
“除此之外。”高庆裔继续认真讲道。“军中这些渤海籍贯的猛安、谋克,素来服膺高都统,尤其是此番被高都统拼了命送出来的人,几乎人人感激涕零,他们难道也会觉得魏王南下是在救高都统吗?便是其余诸族军士,这些人到底懂什么大的军略,见到魏王弃元城南下,怕是都会觉得魏王这是要弃了高都统吧?消息传到河东,耶律马五将军将军又会怎么想?他们可是有耶律余睹、耶律奴哥前车之鉴的……当此大局,魏王就不怕人心反噬吗?”
兀术本能看了眼立在高庆裔身后的太师奴,然后又去看高庆裔,满心满脸都是疲惫:“俺听出来了,你根本不是杓合说的那般想在俺这里谋个身份,而是感激高景山,想劝俺留下来,努力救他……是也不是?”
“是。”高庆裔直接在门内下跪叩首,然后坦诚以对。“罪人生平最恨的事情,就是不能救都元帅,而都元帅全家既殁,高都统于罪人又有这般救命之恩、知遇之恩,却断不能再负他了……但魏王,这跟罪人说的话有没有道理,没有关系!”
兀术摇头反驳:“那咱们就事论事……照你之前那般说,汉儿军要反,契丹人不可信,你们渤海人眼瞅这也不满起来……大金国岂不是早已经千疮百孔,什么都不能做了?”
“这正是罪人今日要说的关键。”高庆裔在地上言辞恳切。“魏王……时代变了!之前国势蒸蒸日上,十余年而合万里大国,那时候做起事来自然如勇士纵马平原,可肆意为之;而如今,国家是守势,赵宋倾国之兵来袭,一旦败退,便要有尽墨之危,此时做事,便如高坡负重,自然要小心翼翼……殿下,罪人没有危言耸听。”
兀术一声不吭。
而高庆裔也在地上继续言之凿凿起来:
“殿下,咱们大金起于关外偏远之地,卒成万里大国,根基当然是女真铁骑。可所谓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这固然是称赞的言语,却也指明了大金核心族裔偏少一事吧?故此,为成大事,为合大局,汉儿军一日多过一日也好,引其余诸族为军也好,都是免不了的事情。而这其中,诸族杂乱,文化不一,以至于各怀鬼胎,本就是素来常有的事端,也是不可免的事端……根本不是罪人今日来说才会有的,也不会因为罪人今日不说便没有……罪人今日,也不过是劝魏王要注意人心罢了,这难道不对吗?”
兀术冷静听对方说完,却似乎鼓起什么勇气一般,在炕上斩钉截铁一般摇了下头:“你说的有几分道理,但大金还不至于到这份上,万里大国,数十万大军,如何会因为丢掉一个万户就失了军心?”
“万里大国,数十万大军,如何会因为丢掉一个万户,便要弃忠臣名城而走?”高庆裔当场反驳,却又再度叩首。“殿下,罪人还有两个言语,请务必许臣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