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仅仅如此,倒也罢了!”许久没吭声的马伸忽然在座中插嘴。“他堂堂一方帅臣,行军打仗自有考量,不管是为了个人面子,还是想学话本里七擒孟获展示诚意,总归是他的决断……自靖康以来,什么样的武人我们没见过?唯独我以湖北经略使臣的身份在侧,却只见他数万大军为了一个小寨、一个杨广,在那里蹉跎数月。而这般临湖水寨,钟相逆贼一共设了四十个!非止这般,又如湖西诸寨,与他攀谈一月有余,却因杨广反复不停,前后无一寨达成降服,反而索取财帛不断!据湖西诸寨私下流传,那些寨主若非之前在湖北被他岳飞打过,几乎要将这位堂堂都统、国家帅臣当做傻子来看!”
张德远早已经气虚难应。
“不止如此,这些日子,钟相、杨幺等逆贼虽然尽失湖北陆地,却趁机在湖南陆地上大举扩张。”不等张浚应声,席益继续在旁从容补充。“钟相本号大圣爷爷,复称楚王,其子称太子,杨幺称元帅,号为均平富、去官吏,每到一处,便杀官、杀吏、杀书生、杀和尚、杀道士,然后将这些人家的田产分下去,并豁免一地田赋钱粮,端是妖言惑众……”
“他们本是为昔日加赋一事反的。”张浚早已经气虚。“有此举措也是正常,而且也不可能真的无赋税,不然哪来的兵马钱粮?”
“必然如此。”席益依旧不慌不忙。“但底下的百姓又怎么会知道呢?他们只晓得湖南边是无赋无税,还有田分,湖北边却要为供应数万大军砸锅卖铁,出夫做工……之前冬日时候,有些事情半睁个眼睛也就算了,可刚刚过去的春耕时节,有些事情便显出来了,也就由不得地方长吏们跳脚。”
张浚沉默难应,他虽然没有基层地方官的经验,但再愚蠢也知道,春耕和农业生产是一个地方官政绩的最大指标,那么三路基层官员之前在年节后爆发弹劾岳飞的浪潮也就完全可以理解了——这是要中枢认下来,眼下春耕被大举破坏的局面是岳飞肆意妄为导致的,不是他们不负责任。
但是,说来说去,也的确还是岳飞的问题,手握数万大军,就在那里这么‘玩敌’,中枢的国家方略被耽误,地方的春耕生产被耽误,而夹在中间的高级地方长官则要为战局承担压力,偏偏又无法越过中枢去干涉官家的爱将。
那么无论是从官场逻辑来说,还是从基本的政治军事责任来说,岳飞招致弹劾与围攻都并不为过。
“枢相。”席益继续言道,却是又给张浚淋了一头水。“现在还有另一件要紧的事情……春耕已过,早不可追了,而按照经验,马上二月一到,春汛也说来就来,届时洞庭湖水涨,再行进剿,便是事倍功半,而钟杨逆贼也将信心大涨,届时便是想去招抚,怕是也难。”
张浚彻底无言,只能颔首认输:“我已经尽知岳飞种种不端,即刻便南下华容,务必要岳鹏举说出一个平叛期限!”
马伸、席益对视一眼,各自叹气……这正是他们此行的最终目的了,不然还能如何?
就这样,张浚以枢相之尊,匆匆抵达襄阳,只是在城内与两位地方大员交谈一番,便彻底意识到了局面的难堪与艰难,然后连留宿都不留宿,就直接再度出城南下。马伸身为湖北经略使,也随之南下,而这些日子一直在襄阳梳理后勤的京西转运使席益,却没必要继续再跟上了。
而也正是这个席益,在将其余二人送出襄阳城,眼见着二人翻身上马,准备在御前班直的护送下极速南下时,却又不免一时感慨:“枢相,下官还有最后一言……”
尽管只是一面之缘,张浚却对席益产生了足够好的印象,自然在马上颔首不停:“席漕司尽管说来。”
“时局尚在,金人在河北尚举强军虎视眈眈,二圣尚在北狩,伪齐尚卧于榻侧。”席益在马下一声叹气。“所以天子优待帅臣、武将,并事实上将文武隔离,自操帅臣将官于内。但许多文臣根本没意识到这一点,只以为尧山战后,天下趋于平稳,正该回复昔日局面,所以常常以靖康之前的心态来看待武将,有意无意想促使朝廷收诸帅臣权柄……殊不知,官家在禁中,自有雄武风略,决不许此等事发生的,而枢相身为枢密使,正居于君臣、文武之间,难免要正面这种事情,还请务必持重、持公、持净,如此才能上报天子,下安百官。”
此言一出,马上二人,马伸率先面色大变,而张浚稍微思索之后,干脆即刻下马,牵着马缰,对着席益拱手一礼。
而随即,马伸也在马上微微拱手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