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不得不承认,胡安国作为研究这些问题一辈子的专家,到底是肚子里有货的,他上来便从自己学术角度,指出了原学的一个巨大问题——吕好问的原学没有‘气’这个概念,或者说吕好问的原学从根基上没有‘气’的位置。
要知道,胡安国自己的学说将一切都放到气上是有缘故的,绝不仅仅是从张载、二程那里直接接受了某些神奇的观点,照着填鸭而已……几乎所有道学家都强调气这个概念的重要缘故在于,气是无形的,同时充斥着整个世界,偏偏它又明显能被人感知到,而且还可以通过呼吸这种现象与人本身连结起来,继而影响到思想与道德这两个概念。
换言之,气是被这个时候的道学家、理学家们精心挑选出来,连结自然界与人、生命与非生命、有形与无形、内与外这些复杂哲学概念的中介概念,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是以气的形式进行相互转化的。
所以,虽然各家之间有些概念上的差距,比如胡安国这里的气的概念就格外大一些、广一些,其他人可能少一些,但无论如何,这个‘气’的概念在道学中都有极为重要的基础性地位。
而胡安国说吕好问的原学不讲‘气’,其实是在说吕好问的原学没有解释清楚生命、道德与自然界的根本联系,没有将宇宙万物跟人跟儒家那些东西有机的联合起来……这当然是一针见血,一脚踹在了七寸上面。
说白了,什么叫人身本物?
人这种神奇的东西,可以有思想有道德的东西,怎么就是物了?你说物载天理?难道石头也会思考?
这种疑问,不止是胡安国这些专家才会有,稍微有点儒学常识的人都有,而如果不能迎面击败胡安国的这一波质疑,那这个原学哪怕是强行靠着官家的偏心与吕好问的政治地位成为官方学说,那也最多是另外一个舒王新学,不可能起到统一思想这个作用的,下面的理学和道学还是会自己走自己的路,并且最终占据主流。
于是,建炎五年的元月,在很多外地帅臣和武将懵逼的情况下,邸报开始以一种只在京城内部发行、每日一增刊的特殊形式,充当了学术交锋的战场。
大年初八,春耕都尚未开始,邸报上便正式刊登了胡安国和许多其他大儒对‘原学’的攻击与质疑,支持与讨论。整整两张纸,再无闲杂文章故事。
而这其中,胡安国因为心里有货且气贯长虹,所以最为有力,其余的反对者,大概是因为畏惧吕好问的学术、政治地位,外加估计赵官家的姿态,则不免显得有那么一点小心翼翼。
对此,吕公相依然保持了冷静与从容,这一期邸报增刊,他没有理会其余那些虾兵蟹将,也没有针对胡安国的长篇文章细细补全自己的性命道德、内心外物这些复杂哲学概念,以为原学作辩护。恰恰相反,平日温吞的吕好问只是以一种论断而平淡的语调,说出了原学中‘气’的本质。
按照他的说法,气也是一种物质,且只是一种物质。它其中蕴含天理是不错,但却与石头、竹子、水、冰、土壤并无区别!而人之所以觉得它特殊,只是因为人在气中,如鱼在水中,很难察觉它的物质实态而已。
这话,看起来只是在按照胡安国的质疑,敷衍而仓促的补充了原学中‘气’的概念,但实际上却是以攻为守,且直接插入到了胡安国等其他道学派系的心脏上……因为如果气只一个如同水、土一般的普遍性物质的话,那这些人的学说到底算什么?
而更关键的一点是,从穷究真理的角度来说,气怎么可能是水一般的物质?浩然正气明明是个道德概念好不好?
总之,这种荒唐的言论,立即激怒了胡安国和京城中的许多其他道学名士。
毕竟,眼下大家都算是在探索,如果只是学术讨论,出一点点问题是可以继续商榷的,但问题在于,吕好问的原学明显是要取得官方支持,然后推行天下的,而如果天下人都把气当成一种寻常物质,那自家的学说还要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