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倒也没等到李潼猜测或询问,刚换了一身三品袍服的王孝杰便复拜于地,语调严肃地说道:“臣王孝杰有事需奏监国元嗣殿下,前者国中祸事横生,内外王臣凡所与闻无不悲愤欲绝。虽有监国殿下率众归国、扛鼎存续,然国中仍有余恶未除!”
讲到这里,王孝杰便瞪了脸色铁青的李思训一眼,继而便冷哼道:“长平王思训,于宗家号为元老,于朝廷具位重臣。此番家国遭厄,能独善于事外?今故主蒙难,尚未入土为安,思训便蹈舞新朝,全无悲情之态,即便不论前事之过,亦足称为薄情。宰相,百官之领袖,宁缺而勿滥,岂此类下才能充位担当!”
被王孝杰如此一通训斥,李思训心情之恶劣可想而知,脸色一时间更是阴郁至极。偏偏这一话题越作争辩就越失体面,于是只能顿首于地,不无悲愤道:“臣忝居高位,却无宰臣之庄严雅正,殊恩幸享已是战战兢兢,更不敢因臣一人使朝野非议朝廷授用之计,臣恭请推位以待德员……”
王孝杰这个家伙什么样的秉性,李潼早有了解,一段时间不见,没想到这张破嘴毒舌功底更甚,归朝不过半天的时间,竟就挤兑得自己所任命的宰相要辞职不干了,以至于让李潼怀疑这家伙是不是对自己有什么意见,只是拿李思训借题发挥。
不过这念头在脑海中也只是一闪即逝,如果王孝杰真有这样的想法和心机,那选的这个理由就太脑残了,得罪的不仅仅是李思训一人,是把满朝臣员统统得罪了。过去这段时间里,朝廷凡所在事者,几乎人人官阶都有递进,蹈舞谢恩于朝堂。
抛开心机不谈,王孝杰言谈画风才显得有点正常,这家伙就是口无遮拦到有点目中无人。
李潼当然不会因之一言就贬了他所任命的宰相,宰相这个位置本身就是承上启下,李思训身在其位,姑且不论执政能力的高低,本身就意味着原本洛阳的朝臣们过渡到如今朝廷的结构中来,是新旧过渡的一个枢纽型人物。
“此前国中情势变化繁复,王大将军掌军于外,因有不知。想要维持社稷稳定,就连我也只能从权应事,李相公于事中相助良多,身当此位、名实兼有,若只凭故情黜之,是家国一大损失。”
见王孝杰还待张口欲言,李潼连忙抬手示意这家伙先住口,对李思训稍作安慰与肯定,然后便吩咐其人返回政事堂,不要再留下来跟王孝杰打什么口水仗。
目送李思训离开朝堂,王孝杰神情变得有些低落,起身于席侧作拜并不无伤感道:“臣亦知所言有失偏颇,但结气于怀、不吐不快。向者自安西受召归朝,正于此殿中,先相王赐臣高位、得列辅班,然臣于情于事俱有所失,鄙态难掩、因而见疏。
臣自感辜负殊恩,亦不敢于事中强辩,因此喑声、臣节更失,当时若能于殿中强言谏事,请以西军进事河东,而非仓促征募天兵道行军,朝情也不会崩溃若斯。当时举朝防西尤甚防胡,臣亦未能免俗,半是避嫌、半是贪功,正言不敢递进,唯是向错而行……”
讲到这里,王孝杰那满面虬髯的脸庞上竟然泪痕隐现,且深有自责:“当时若能以殿下统军巡行于河东,贼胡岂能轻松进退,更不至于有议和之丑论!朝中有臣等忠直二三,当直宿卫,邪祟也难以谋害宸居、泛滥成祸……臣内失拱卫,外失护持,忆及旧年行道长安、与殿下畅论世事,更觉羞惭难当,臣有负邦家恩用青眼……”
虽然王孝杰说的这一番话动情得很,以至于虎目泛泪,但李潼听在耳中,仍然觉得不是滋味,你这家伙终究还是看我坐这个位置不顺眼是不是?事情安排的倒挺好。
“都畿今次祸患,源于几桩深刻人事,世道戾气久积,倏忽冲于霄汉,凡身居其中者都难免仓惶失计。邪情糜烂,正义失守,非几人能当,亦非寡员之罪。事已至此,追悔无益,幸而大道有续,大将军于此也不必过于自责。”
李潼先将王孝杰的错误看法纠正一下,就你这货留在洛阳也没啥大用,接着便又说道:“故事沉痛,让人不敢细思。前路艰难,尤赖群众继力。河北隐患实多、王命迟滞难行,王大将军能以先声夺人、新功报国,也让内外群情振奋啊。”
王孝杰听到这话的时候,脸上却没有多少自豪喜悦的神情,只是叹息道:“臣此事殊不足夸,亦不敢据此为功。前者在朝有负高位,后者在州有负事用,唯不以身为计,征讨不臣,希望能将相王用人之昏稍作修饰……臣行此事,为报相王,本无意夸耀于殿下,此番跨州击贼,所用俱臣家奴、旧员,并无浪使天兵道员众,亦不敢妄求朝廷犒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