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躺在床榻上的李治看不出多少病容,只是脸色稍微差了一些。早年他还在帝位上的时候,为了这风眩病的折磨,也不知道吃过多少药看过多少大夫,甚至还试过针灸头部放血这样危险的法子。后来药石无效,他又转而求之于丹药,不知道折腾出了多少事端。也就是在退位之后真真正正地悠闲度日,这风眩病也常常发作,只是症状稍有减轻,他才算过了些好时光。
算算日子,他退位竟然已经有十年了。这是一段多么漫长的岁月,可是,他似乎不觉得这一天天很慢,在闲来无事找儿女聊聊天,然后抱抱孙儿孙女的过程中,岁月就这么从指尖轻轻滑过去了。
尽管一阵阵的头痛猛烈袭来,但他还是露出了欣然微笑,费力地抓住了妻子的手,旋即却将目光转向了儿女们。那是他和自己最爱的女人所生育的子女,个个都生得俊雅优秀,就是孙儿孙女也是一个比一个可爱。往日的一幕幕闪电般地在他脑海中晃过,他渐渐地又把头转了过来,含笑看着自己的妻子。
“媚娘……谢谢你给朕带来了这么多年快乐的日子。只是,以后的日子朕不能陪着你了。好在孩子们都在,你说不定还能看到重孙子和重孙女,只可惜朕再也看不到了……”
“你别说了。”
武后的声音一下子哽咽了。她的生命中一共有过两个男人,对于太宗皇帝,十四年的岁月中,她只是看到了一个光芒四射的身影,那光芒甚至刺得她透不过气来。而如今床榻上这个已经病入膏肓的男人却带给了她真正想要的一切。尽管他曾经背叛过她,也曾经猜忌过她,甚至曾经用过种种的大小手段,但她仍然是那个不可取代的人。
李贤忽然感到自己这么一大堆儿孙站在这里很碍事。虽说也是至亲至近的亲人,但似乎比起老爹老妈这将近四十年夫妻情份来,他们还真的得靠边站。于是,他低声拉过旁边的李弘叨咕了几句,随即便朝身后的下一辈们打了个眼色。在李嘉的带头下,一群人都蹑手蹑脚退了出去。紧跟着,他一手拽住了李旦和李令月,李弘抓起了李显,都暂时避开了去。
这一幕李治都看在眼里,见妻子浑然没注意,他不禁莞尔一笑:“媚娘,都老夫老妻那么多年了,这病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别伤心了。不是朕触你的霉头,你不得也有这一天么?看看我们的儿孙们,一个个都孝顺,一个个都聪明,朕还有什么可以不满足的?媚娘,朕很羡慕你,你看,你到现在还是满头乌丝,似乎永远不会老,可是朕却……”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一只温润丰腴的手就忽然掩住了他的嘴,他的后半截话顿时都吞了进去。忽然,他感到有些温热的东西滴在了脸上脖子里,顿时怔了一怔,旋即从内心深处生出了一种欣慰。
他一直都知道妻子的强势,一直都知道她的欲望,一直都知道她的目光不单单在于他,而且还在于更高更远的东西。他曾经听儿子李贤开过玩笑,男人仿佛是那只放出去的风筝,而女人则是那个拽着风筝的人,只要稍稍一不留神,风筝线就彻底断了。而在他身上,这种情形似乎调转了过来,他的妻子方才是那只风筝,而他恰恰是那个拽着风筝的人。
里头的气氛会是凄凄惨惨戚戚,还是旖旎温馨数不尽,李贤实在懒得去猜测。此时此刻,他最大的愿望就是使劲地抽两口烟疏解一下心头的郁闷。然而,而在这个年代,这实在是一个奢望。
“六弟。”
李贤闻声转头,见李弘正用一种异常复杂的目光看着自己,他立刻用巴掌拍了拍自己的脸,稍微冷静了一下头脑。瞥了一眼那些个虽则年少,却已经懂得不少事的孩子们,看着他们眼眶红红的在那里低声说什么,他忽然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欣慰。
还好,他们兄弟几个之间的良好传统已经流传给了下一辈,至少他到现在,也没发现男孩子中间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想头,而他们脸上如今挂着的忧伤和焦虑也是真真切切的,绝不是那种虚情假意的悲伤。
“五哥,你都两天没睡好觉了,待会还是先去睡一会吧。”
李贤言不由衷地安慰了一句,见李弘顶着那大大的黑眼圈只是摇头,他不禁感到一种异样的心绪。他这皇帝兄长虽说这些年磕磕碰碰小病不断,但这要是一个不注意小病成了大病,那就真的麻烦了。虽然不愿意承认,虽然他老爹曾经从之前的失明中恢复了过来,但这一次只怕是大限,一个挺不过去就是最糟糕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