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今日政事堂新老三代六位宰相便承受了无数针刺般的目光。神经坚韧的刘仁轨仿佛没事人一般转身就走,裴行俭犹豫片刻也跟了上去;上官仪和郝处俊彼此面面相觑了一阵,同时决定在最近一段时间之内回家好好“养病”;余下两个管事的宰相就没有那么好运了,无论是裴炎还是李敬玄,都没法在这个节骨眼上学他们的前辈那样撂挑子。
然而,两人不能撂挑子,却能够选择对所有的质疑和叫嚷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两袖一甩先走为上。当他们两人也躲入了政事堂宰相专用的屋子之后,其他人终于绝望了。
难道这就是大唐立国以来又一场腥风血雨?
他们很快就用不着问这个难道了。尽管自从长孙无忌倒台之后,宰相的权力有所限制,但是从中书门下出来的文书会被君权驳回的基本上还从来没有发生过,更何况这份送到大仪殿的公文深合武后的心意。面对亲自前来送东西的上官婉儿,武后甚至还欣然点了点头。
“婉儿,这回你里里外外居功至伟,若不是女人不能当宰相,我倒是想给你一个宰相当当!临危不惧处变不惊,此等大将风度就是你祖父上官仪也未必能及!作为女人能有这样的气度,好,很好!你现在就把这诏书拿出去,让宗正卿李元嘉立刻安排下去,今天该死的人,我不想让他们看见明天的太阳,你明白吗?”
对于先头的夸赞,上官婉儿感到异常的振奋,而听到后头这杀气腾腾的吩咐,她免不了心中一寒。虽说她曾经深受多方熏陶,可年纪阅历毕竟摆在那里,自然不可能把杀人当成杀鸡。不过她明白武后雷厉风行惯了,遂低头应是,谁知道临出门前却被叫住了。
“婉儿,不拘哪一家,你换上男装亲自走一趟。看看那里头的境况,然后再回来见我。”
这是为什么?上官婉儿本能地皱了皱眉头,却不敢违抗武后的意思,只得答应了下来。她匆匆赶到东宫把文书交给李贤,又转述了武后的话,见四周没有外人便不解地问道:“师傅,太上皇后这是什么意思?虽说不是斩首,可毕竟是杀人,我不想去看,怪碜人的。”
李贤直勾勾地盯着上官婉儿看了一眼,直到把小丫头看得莫明其妙,他方才叹了一口气。尽管在人前精明干练几乎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女强人,上官婉儿毕竟还是女人,而且是不曾见过血的女人。武后的那番话他能够体会是什么意思,因为只有当看到过失败者的残酷,一个人的心才能真正地硬下来,内中足可见栽培之意。
如果不是他当初出手得早,上官婉儿这个年纪应该早就体会到斗争的残酷了——因为那煊赫一时的上官家应该早就没有了。
“正好我这里没事,就陪你去淮南王李璀那里走一趟好了。”李贤挥手招来内侍,交待了一声之后,见上官婉儿瞪大了眼睛一幅不可思议的模样,遂在她脑袋上没好气地敲了一记,“看什么看,你要是不想我在旁边凑热闹就说一声,我丢下你不管就是了!”
“哪里哪里,我巴不得师傅陪着我去!”
上官婉儿赶紧摇头,心中却一阵奇怪。李贤虽说往日很喜欢串门子,但近些年来这种习惯已经收敛了许多,毕竟储君和闲王不一样,往高官大臣家里偶尔坐坐那还能说是交情,可交接一般人或者宗室却是麻烦多多。今天她乃是去当夺命使者,能够有李贤陪同,她也能多几分底气。
然而,上官婉儿的底气很快就在那撕心裂肺的哭嚎声消失得一干二净。面对张牙舞爪要上来拼命的淮南王,她彷徨恐惧;看到那些阴恻恻的狱吏,她寒战连连。而当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在自己面前被灌下毒酒的时候,她终于彻底瘫软了。
她可以临危不惧,因为那危机还尚未完全爆发;她可以处变不惊,因为那变数尚在可控范围之内。更重要的是,那时候那里还有她尊敬倾慕的男子。然而,她终究是从小就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即便有胆识有见识,在这种时候却完全不顶用。她只知道,那个七窍流血的人死在她面前,是被她带来的东西,带来的人给逼死的。
好在李贤见机得快,一直在旁边关注着上官婉儿的动静,当她的脸色变得惨白就知道她撑不住了,因此及时托了她一把。感受着臂弯中沉甸甸的分量,再看了一眼过道里那昏暗的油灯,他不由得想起曾经光顾过的几处牢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