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为皇后的女儿陪侍在侧,有王妃公主在下头趋奉,外孙外孙女频频劝酒,场面热闹喜庆之外,更足可杨氏为之自矜。虽然已经年过八十,她却仍是精神奕奕,爽朗的笑声之中再加上妙语连珠,尤其是临川长公主最为凑趣,因此一场晚宴下来几乎人人高兴。
唯一不高兴的贺兰敏之苦捱到晚宴结束,便借口人不舒服溜之大吉。虽说武后嘴上不说什么,眼神却赫然流露出一丝不满。而杨氏则是宠溺地望了外孙的背影一眼,旋即岔开了话题。这一日夜晚,武后便将老母留宿宫中,李贤干脆也把贺兰烟留在了庄敬殿。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双宿双栖,就被老妈一句话给拎到了大仪殿。
名正言顺地获得了处理朝政的大权,这些天来武后可以说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天天熬到深夜,连带着一群内侍宫人也只能陪着。此时虽然还不过亥时,李贤走入大仪殿的时候,便瞧见好些宫人睡眼朦胧,一个小内侍甚至在走路的时候差点栽了跟斗。
这一晚由于荣国夫人的到来,武后自是早早就把该处理的事情都处理完了,又将李治安顿好了,方才安安心心地找人谈话。瞧见这大仪殿的书斋和昔日含凉殿一般光景,四壁都是竹简和卷轴,李贤不禁在心里苦笑——他这老妈写得一手好字,看得一屋子好书,绝对是胸有沟壑的奇人,怪不得会不情愿仅仅甘当一个陪衬的皇后。
“媚娘,虽说这掌握大权是好事,只是你也不可忘了身为皇后最大的责任。”杨氏看到案头那一堆堆的卷轴,便情不自禁地皱起了眉头,“冷落了陛下,你就是在外头再能呼风唤雨也是枉然。我在长安都听说了,最近徐婕妤频频有宠,这不是什么好事!”
“陛下只是一时记挂了她的才情,方才想到了她这么个人,不妨事。”武后莞尔一笑,那张依旧妩媚姣好的脸在灯光下显得异常自信,“陛下不是太宗皇帝,徐婕妤也不是徐惠,即便如今徐婕妤再有宠,她终究只是一个婕妤。否则九嫔之位早就有空缺,陛下为何不擢升她的位分?”
李贤还是头一次在旁边听见这种后宫争宠的勾当,还没来得及厌弃得撇撇嘴,便只听老妈岔开了话题,把事情转到了朝中的人事问题上。他不觉得这事情在目前和自己有什么相干,正在那里饶有兴致地观赏老妈藏书的时候,忽然这耳朵就被人揪住了。
“叫你来是为了参详大事,你东张西望心不在焉的成什么样子!”
参详大事?李贤一下子傻了眼,虽说刚刚没怎么细听,但老妈分析的全都是宰相的人选问题,这种层面上他一个能拿得出手的人都没有,他能说什么?
杨氏见这一对母子大眼瞪小眼的模样,忽然乐呵呵地笑了起来,见武后稍稍松了劲,她这才笑道:“媚娘,贤儿的鬼主意是多,只不过,你和他商量这种事情,是不是早了点?”
“早?许敬宗在信上说什么自己老了,有些事情该找年轻人商量商量。如今的格局娘你不是不知道,这朝堂上一双双眼睛都是虎视眈眈,明里似乎恭顺得很,但他们那是敬陛下的权威,敬皇后这身份,哪里是敬我?许敬宗若是再一退,我在朝堂还有谁人可用?他这年轻人不是指贤儿这小子,还可能指谁?”
敢情是许老狐狸害人!虽说平日就知道许敬宗老奸巨滑,但李贤还是没料到,老家伙临引退之前还给他耍了这么一手花招,自是咬牙切齿。好在武后的手终于一松,让他不至于再遭受这可怕的蹂躏,他赶紧一溜烟躲到了杨氏身边站定,这才感到心定了些。
只不过,他一直以为武后自从替李治主政之后便是呼风唤雨一帆风顺,从没想到这事情原来这么艰难,这大大颠覆了他一贯以来的认识。此时此刻,见武后在对面坐定,一桩桩一件件历数那些疑难,他只觉得头皮发麻。怪不得人说皇帝难当,这执政的皇后却也不是好当的!
“那些人之所以对你阳奉阴违,虽说有前情的缘故,但最大的原因,却不过氏族二字!”一直没有接话茬的杨氏忽然插了一句,却是一语道破关键,“但凡朝中高官,几乎无一例外是高门出身,这些人自命不凡,兼且已经是着紫佩金鱼,哪里会甘心听媚娘你的?李义府许敬宗这些人昔日都是靠拥立你而上来的,自是不一样。”
“如今这些宰相之中,李绩什么事都不管,许敬宗一门心思想着退休着国史,上官仪仍算恭谨,刘祥道则是对我疏离甚远,剩下几个大多都是唯上官仪刘祥道马首是瞻。难道,真的要我再杀鸡儆猴一次不成?可惜,陛下没有这方面的意思!”
这杀气腾腾的话一出,李贤自然知道老妈心里头积压的那点冲动。只不过,现如今他那老爹李治的意思是一切以安定团结为主,为此甚至可以把那两只大虫的勾当放在暗地里追查,由此可见一斑。即使是彪悍如武后,在朝堂格局不可轻动的基础上,能做的自是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