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满怀一腔热忱抵达秦州,被安排在招待西域来使的馆驿住下,这一住便是半年之久,大宋朝廷似乎把他给忘了。张家世代簪缨之族,对中土官场礼节甚是明白,张仲曜初来时手面颇为大方,不管是一路陪同的礼宾官还是临时负责接待的地方官都得了他不少好处,但在秦州耽搁的日子久了,自然便不敢再随便花钱,他身上还有几样重宝,那是准备到了汴梁结交权贵,敬献官家的,更不能早早送人。
各个负责陪同和监视来使的大宋官员见他身上再也捞不到什么油水,态度也就渐渐淡了,只是之前平白无故受了他不少好处,对他四处游玩也不甚限制。这日康屈达干向他道明了请去与岚州陈德一晤之意,由于敦煌本来就是一个商业城市,商队对于敦煌的兴衰干系重大,张仲曜反正闲来无事,便谎称去华山游玩,由康屈达干安排来了岚州。
萧九、李斯二人代表陈德一路相陪,萧九乃是后蜀侍卫统领出身,接人待物自有朝廷凤仪,而李斯本是儒士,文质彬彬,二人得了陈德嘱托,对张仲曜格外以礼相待,一路上游山玩水,三人相谈甚欢。
张仲曜是个有心人,还存了为朝廷查探岚州虚实的报效心思,一路暗自观察,言语试探,只觉萧九沉鹜稳重、李斯多谋机变,这二人皆是难得将才,更对陈德忠心耿耿,言语间偶尔流露出来对陈德发自内心的膺服。张仲曜世家子弟,自有一套观人识人之法,对陈德能得下属如此死忠暗暗心惊。
再看岚州军卒伍,军士敢战,军令严明,运转如臂使指,上下之间不卑不亢,胆壮心齐。路上恰逢一营游骑在郊外演练射术,只见健马驰骋,骑军时而藏身马腹,时而立身马上,时而连珠箭发,时而回头望月,变换着各种姿势,却大多能射中箭垛,张仲曜在西域见识过许多胡族骑军,多不能与岚州骑军相比。这还是汉人的骑兵?简直连草原上的部族精锐也难以匹敌吧。他不知吐浑军原本是游牧子弟的遗脉,又得了中原百年兵戈的磨砺,已是世上一等一的精兵,只心中暗暗纳罕,对陈德更增添不少忌惮之心,心道此人不是大奸大恶的枭雄,便是济世安民的豪杰。可惜生不逢时,天下归宋乃是大势所趋,他才干越大,便越受朝廷压制。
接近岚州城,山山水水间渐渐多了许多长着庄稼的田亩和农人,张仲曜心知这是河东道北边诸州久经战乱,唯有靠近城池,有大军保护农户方能稼穑,这岚州附近的农垦之多之好已是边郡中难得的。他有些奇怪一些山坡和旱地上茂密的牧草颇为整齐,便道:“萧校尉,这些牧草似乎是人力种植。”
萧九、李斯正与他并辔而行,闻言答道:“正是,这些田地不宜种植五谷,便多种牧草,饲养牲畜。”
张仲曜“哦”了一声,微微点头。中原少马,以中原民力之丰,田亩之广,若是广行植草之法,数十年内,当可繁衍战马百万,若是局于中原,保有这么多马匹只是费钱,但若是有心经略西域乃至漠北,大量的战马就势所必需。正所谓见微知著,张仲曜心中思量,看这岚州陈德胸中抱负,竟不似偏安一方藩镇,而像是有心包举宇内的雄主了。他久在西域,日日思量的便是与回鹘、吐蕃等胡族角力,是以见到岚州民户种草便想到前汉时的保马之法,却不知岚州此举只是为了提高餐桌上肉食的比例。
他越是走近城池,就越是心惊,当今之世,如斯豪杰,对国朝不知是福是祸,言语间也沉默下来。
萧九和李斯只当他思量待会儿见到陈德时如何对答,也不打搅他,只率领军士卫护着这归义军的使者徐徐而行,一直来到岚州团练使府前。
陈德早在府中等候多时,一见张仲曜就笑道:“嘉宾来到,直令岚州上下蓬荜生辉。岚州陈德敢不倒屣相迎?”
张仲曜见他身着将军袍服,萧李二将神色恭谨,早已猜到是陈德当面,只是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年轻,看样子年不满三十,举手投足间却自有一股沉稳威压的气势。便沉心静气,恭恭敬敬地作揖道:“沙洲归义军张仲曜,参见陈将军。”
此言一出,陈德脸色微变,伸手招呼张仲曜与萧九、李斯坐下。张仲曜坐在陈德右首,萧九和李斯则分别坐在两边相陪。
三人落座后,陈德探身过来,问仲曜道:“敢问阁下,可是故归义军节度使张议潮的后人?”
——————————————————
注1:西域于阗王李圣天为抵抗西方喀拉汗王朝假借圣战名义的扩张,连年作战独立难支,派使者向宗主国大宋求援,宋国回赐佛经,派了一个157人的佛教僧侣等组成的使团“游西域”道义上声援。最后于阗国被征服,佛教徒血流成河,西域的伊斯兰化就是在残酷的杀戮中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