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的时候,王辩、伽蓝和军官们坐在一起闲聊,主要话题都集中在东征。既然说到东征,自然就离不开军队,离不开粮草武器,离不开给军队运送粮草武器的民夫们,于是话题就延伸开来,不知不觉就谈到中枢,谈到帝国的各种制度,谈到各种各样的现状和蕴含其中的矛盾。
学识渊博的薛德音自然成为众人的中心,众人则从他滔滔不绝的讲述中知道了很多,懂得了很多。
薛德音忧国忧民,他看到了今日中土所存在的危机,但他出自世家望族,他有他的利益诉求,他的利益诉求名义上是为国为民,但实质上则是维护权贵者、维护既得利益者的利益。
初始伽蓝像众人一样用心聆听,渐渐的,他发出了不同的声音,与薛德音的辩论越来越激烈,而争论的焦点就是当今中土最大的危机源自何种矛盾。薛德音认为是中枢的执政理念和所拟定的制度出现了问题,而伽蓝则认为是人口和土地的矛盾日益激化。
不管是河西、灵朔还是晋中太原,都是地广人稀,尤其西域,可以用荒无人烟来形容,但河北不一样,河北是中土文明的发源地,是大河两岸最为富裕和繁华的地域之一,它的人口数量大约占据了中土总人口的两成以上,而整个大河中下游地区包括河南和山东的人口总量加在一起更是占据了中土总人口的一半以上,约为四百七十万户,按每户五口人计数,则有两千五百万人以上。
二十多年前,中土三分,北有宇文氏的周国,高氏的齐国,南有陈氏陈国,其中高氏齐国占据了大河中下游地域,当时的河北河南山东和晋中等地都是齐国的领土,所以齐国的疆域最大,人口最多,大约有四百万户两千万人左右,实力最强。宇文氏的周国以关中为根基,盘驻西北,但西北地广人稀,人口最多时也不足两百万户九百万人左右。南陈占据江左,虽然地方不错,但自东晋灭亡,宋齐梁陈依次更迭,杀伐不断,人口锐减半数以上,到南陈灭亡时,江左不过两百万人左右。
宇文氏周国的人口不足高氏齐国的一半,其所占地域也非常贫瘠,财富根本不能与拥有大河中下游富裕地区的高氏齐国相提并论,但最终却是宇文氏的周国灭了高氏齐国。其后杨氏篡国,夺取了宇文氏的天下,养精蓄锐七年,凭借大河南北疆域统一后所拥有的强大实力,南下渡江灭亡了陈国,结束了四百余年的战乱,一统天下。
光阴荏苒,转眼就是二十余年,中土的人口有了爆炸式增长,从三千万左右猛增到四千六百万。统一二十余年,人口增加了一千五百万左右,但土地总量的增加却非常有限,由此带来了人口和土地的深重矛盾。尤其在人口密集的大河中下游地区,也就是河北河南和山东三地,人口和土地的矛盾更为突出。
河南河北山东本是高氏齐国的疆域,这些地方的人本是高氏齐国的臣民。在统一后的二十多年里,征服者和被征服者的矛盾随着土地和人口矛盾的激化而激化,这影响到了天下的稳定和大隋帝国的长治久安,于是今上在继承大统后,进行了一系列的改革,改革的主旨就是重新分配中土的财富。
中土财富的增长是有限的,土地就那么多,人口却剧烈膨胀,而旧制度则维护既得利益集团,于是富者愈富,贫者愈贫,社会矛盾日益激烈,这时候,必须修改制度,用制度来重新分配财富,也就是削减世家权贵的既得利益,改善普通百姓的生活。归结到行政制度上就是削弱权贵们的权力,比如集权中枢,增设中央机构以分权,改州为郡减少地方机构,修改选官制度和爵位制度,等等;归结到财经制度上就是“刮户、刮田”,深化“均田制”。
当时的民部侍郎就是裴蕴,裴蕴主持财经制度的改革,首先进行全国范围的“人口土地普查”,从世家权贵和地方官府手里“刮户、刮田”,把脱漏隐瞒的人口和土地全部“刮”出来,结果一次性就“刮”出了六十四万人口,还有大量可耕土地,然后就是深入推行“均田制”。前者直接与既得利益集团“开战”,得罪了中土的权贵富豪,后者不但得罪了权贵富豪,还因为人口和土地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损害了很大一部分既得利益的普通百姓的利益。试想一下,把本来是十个人的土地,分给十五个人耕种,实际上就是直接损害了先前十个耕种者的利益。
改革在初期就遇到了极大阻力,帝国的第一功勋大臣高颎就是反对派、保守派的领袖,今上毫不犹豫地杀了他。在改革的第二阶段,今上先是西征建功,然后挟此武功,强行推行财经制度改革,这时候反对派的中坚人物就是薛道衡。薛道衡曾与高颎一起辅佐今上南征江左,今上对其非常敬重。先帝晚年曾打击薛道衡,将其发配岭南,时为扬州总管的今上还曾仗义相助,打算把他留在扬州王府。今上继承大统后,一度想将其召至中枢,奈何薛道衡坚持自己的执政理念,坚决反对皇帝的改革,皇帝愤怒之下,举起了屠刀。
裴蕴因改制改革而建功,深得皇帝的宠信,但改革却并没有取得预期成果,相反,它激化了矛盾,无论是权贵还是农夫,包括地方官府,都对皇帝和中枢里的激进派改革官员们充满了怨恨,愤怒正在一点点积聚。就在这个时候,皇帝集全国之力发动了东征,矛盾轰然爆发。
薛德音对父亲薛道衡之死的深层次原因非常清楚,但这种执政理念上的冲突拿不上台面,他只能把原因归咎为皇帝的私欲,皇帝对先帝旧臣和太子余党的杀戮,而伽蓝却在这个时候撕开了中枢权争的外衣,直指本质,说到底就是薛道衡做为世家望族的一员,做为既得利益集团的一员,不同意皇帝和改革派所拟制的财富分配方案。
伽蓝对国政的这种深刻认识让薛德音非常吃惊,他很难想象,这些话竟然出自伽蓝之口,一个来自西北蛮荒的野蛮而彪悍的戍卒之口。
伽蓝怎么会知道这些东西?薛德音自然将其归于裴世矩的教导。伽蓝是黄门侍郎裴世矩的亲信,而裴世矩是改革派,不过他行事向来低调,手段也比较温和,不像御史大夫裴蕴那等暴烈激进,只是薛德音想不透的是,像裴世矩这等世家望族的卓越之士,怎么会青睐一个杀人如屠狗的武夫?他又用什么办法让伽蓝认识和理解当今朝堂权争背后的秘密?
带着这些疑惑,薛德音随着伽蓝赶到了涿郡蓟城,此刻,他面对一个非常紧迫的问题,何处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