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家当然不会异想天开到加入咸阳的权力博弈,他们最急切的目标是改善鼓角楼的窘迫现状,也就是“钱”的问题。墨家抚养孤寡、救助贫穷需要钱,教徒授学需要钱,用钱的地方太多了,但他们收入来源有限,除了田地收入就是朝廷赏赐,至于大兵制造这一块的收入已经微乎其微。原因很简单,大兵只能卖给军队,而军队采购的背后是利益分配,如今楚系掌权,这块的利益当然归楚系,哪里轮得到墨家?
楚系把墨家最大一块收益抢走了,墨家由此失去了财源,事事受制,其艰难困苦可想而知。没有钱能干什么?尤其对墨家这种名震天下的显学大派来说,“兼爱”是他们赢得庶民支持,招揽门徒的最大“法宝”,所以他们要在“兼爱”上投入大量的钱财。如果没有钱,他们就无法救助孤寡残疾,就无法救治那些生命垂危的贫贱者,他们将失去庶民的支持。失去了庶民的支持,他们的影响力就小,就无法得到君王权贵们的青睐,他们在政治上将迅速边缘化,甚至因此远离权力中枢。远离君王权贵,远离权力,他们就无法获取官爵财富。如此恶性循环,墨家便会迅速衰落。
现实的情况就是如此,随着西墨的急剧衰落,不但咸阳宫无视他们,就连咸阳的权贵们也待之如弃帚。就在他们绝望之际,公子宝鼎横空出世,咸阳崛起了一位新贵,这位新贵出自王族,背后有老秦人的支持,蜀系与他的关系日渐融洽,另外大秦两个巨商富贾也都是他的座上客。这位新贵要权有权,要钱有钱,势力不断增强,如果墨家能在他崛起之际及时攀附,即便不能重新崛起,维持生存绝对没有问题。
他们一直找不到与公子宝鼎建立关系的机会,巧合的是,秦王政出面让公子宝鼎拜韩非为师,而韩非与钜子蒲溪子是莫逆之交,于是就有了今天这场筵席。
宝鼎对墨家的兴趣还是很大,不时询问一些问题,从学术主张到组织系统,从“兼爱”之举到门徒生存,面面俱到。
随着墨家的神秘面纱层层揭开,一个事实也摆在了宝鼎面前。这个时代的诸子百家是“士”立身安命的本钱,任何一门学术若要得到推广,必须借助权力和财富,缺少任何一个都不能名扬于世,更不能成为“强国”之策的理论基础。
法家显然是这方面的成功代表,因为法家在西秦得到了七代君王的鼎力支持,这是史无前例的事。其它学派就不行了,墨家算是其它学派的佼佼者,几百年来百折不挠顽强生存,一直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但是,随着大秦的统一,随着始皇帝和法家大臣们下令罢黜诸子百家,焚烧诸子书籍,扼杀学术思想,墨家和其它学派也就一起灰飞烟灭了。
我有能力挽救这个灾难吗?
宝鼎这一刻对权力产生了强烈的渴望。最近一段时间他博弈于权力,对权力的认识愈发深刻,他已经意识到,如果自己在统一之前不能拥有足以改变历史的实力,那么他将失去改变历史的最好机会。始皇帝在统一后的第十二年驾崩,第十三年便爆发了陈胜吴广的大泽乡起义,第十五年,大秦帝国就倾覆了。在统一后的这么短时间内去改变帝国奔腾的方向,实在是太难太难了。
历史上,墨家最终被始皇帝直接摧毁,那么是不是可以这样推测,现在自己帮助墨家重新崛起,等于把自己的命运和墨家的命运捆绑到一起,将来墨家被始皇帝摧毁,自己岂不要受到墨家的连累,被始皇帝一剑砍倒?
宝鼎随后沉默了,长时间沉默,陷入深思之中,以至于整个大堂鸦雀无声。韩非、蒲溪子和一众墨者们望着这位少年公子,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他那瘦弱的身躯里所蕴含的与他年纪根本不相符合的深沉和智慧。他是个罕见的天才,一方面血腥残暴,一方面却拥有非凡的睿智。
韩非察觉到事情远比自己想像的棘手,宝鼎的沉默和深思已经足以说明若要解决墨家的危机,仅靠解决财政上的拮据远远不够,它可能牵扯到了更深层次的东西,而这些东西即使是公子宝鼎也难以下手。
韩非提出告辞。蒲溪子和一众墨者恭敬相送。宝鼎客气了几句,便跟在韩非后面缓缓而行,但神思还是处在恍惚之中,这令墨家的人忐忑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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辒车平稳地行驶在大道上,马蹄的踏踏声清脆而富有节奏,一下下地敲击着深邃的黑夜。
宝鼎斜靠在车厢上,眉头深皱,心事重重。
“武烈侯,你在想什么?”韩非关心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