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势萎顿在身边的胡凳上,沉默无言的李睿眼角处慢慢润下两滴眼泪,这两滴眼泪一滑落,后面的泪水就如决堤的江河一般滚滚而下。虽然身为帝王之尊,但他自小丧母,其母在众嫔妃中又属“寒族”出身,李睿并无母族可供依凭,孤零零在十六王宅中长大,直到玄宗晚年时因思慕天伦之乐,他这个最小的儿子才得以进宫伴驾。
因李睿生的乖巧灵秀,身边无子的杨妃就对他格外宽厚,这一方面使玄宗对他更为看重,也让从小孤苦的李睿第一次尝到了父母宠爱的滋味,虽然短短年余之后,玄宗就因废太子内乱而驾崩,但越是如此,李睿在心理上对杨妃的依恋就更深。自他登基以来,杨妃但有所求一概允准,大力减省宫室用度时却没动花萼争辉楼分毫,每天晨昏时必定往杨妃处请安问好,这一桩桩一件件,莫不是二人感情深厚的见证。
仅仅一年多时间,玄宗与杨妃这两个内宫里最亲近的人先后身死,这对年仅十五岁的李睿而言,打击实在太大。
见李睿如此,知道现在劝也无益,唐离也只能沉默以对。
良久良久之后,李睿的哽咽声渐渐止住,沙哑的声音响起道:“前两日传言是母后及唐卿一起在跃虎台殉节,如今母后蒙薨,唐卿却怎的安然无恙?”说这番话时,李睿没有抬头,但话语中已分明多了几分冷意。
由“老师”到“唐卿”,唐离已明确察觉出李睿对自己的迁怒之意,是以他的答话中也就没再如刚才般称呼李睿为“睿儿”,而是改成了正式的奏对格局,“当日被围,太后娘娘营帐在跃虎台后,而臣却是在前面指挥应敌。我军以不足万人抵御吐蕃三倍之敌,因外无援军,跃虎台终于在两天后为敌所破。太后娘娘刚烈,眼见我军守阵被破,为免守辱于敌,使陛下、朝廷蒙羞,乃愤然跳崖殉节。待臣知晓此事时已无力回天,臣本欲追随太后娘娘于地下,却被身边亲随拼死拦住,并李代桃僵假死偷生”,虽然上面说的八成是假,但当日以“援军将至”欺骗跃虎台上万余守军,而自己却率先逃生始终是唐离一大心病,口中说到这些,心里想着那万余死不瞑目的军士,唐离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中泪水潸然而下,“太后娘娘身死,臣本无苟活之理,然,不如此不足以诛杀国贼,为太后娘娘报仇!”
对于李睿而言,若说最亲近的人,除了玄宗、杨妃后就是唐离,当日早在十六王宅他便极喜欢离辞,随后见机缠着玄宗随唐离就学;此后又是唐离平定废太子之乱,将他这个最没希望的皇子扶上皇位;于安禄山叛乱中登上皇位,还是唐离制定军略,坐镇军中平定了这场声势浩大的叛乱,也间接让他坐稳了皇位。这些日子以来,李睿已习惯性依靠唐离。
此时见这个当日身受几十杖,背后血肉模糊也不曾掉过一滴眼泪的老师眼泪潸然,李睿既觉心中不忍,又受他撩拨控住不住眼泪,当下就随着哭出声来,只是听到唐离咬牙切齿说出的最后两句时,他才愤然抬头道:“国贼?谁?”
见话已切入正题,唐离收了泪水后冷声道:“臣请陛下见见两个人”,言毕,他乃向门外吩咐道:“把他们带进来!”
小胖球守在门外,先是听着里面案几倒地时的哗啦声,随后又听到隐隐哭声,此时再一见到姐夫吩咐带进去的人如此龌龊不堪,伸手在口鼻前扇动以去除异味儿的同时,他心中的好奇却越发重了,任郑鹏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刚刚经过的那个带着重枷的浑身脏臭之人竟然就是前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
“好个姐夫,有什么秘密连我也要瞒住!”口中虽是抱怨,但郑鹏却还真不敢推门进去一探究竟,恰在他心急难熬的当口儿,就听外面楼上一阵喧哗声传来,这喧哗声里甚或有砸桌子摔板凳的声音夹杂其中。
一听到这声音,郑鹏心里的火顿时“噌”的一声就起来了,“好家伙!敢在我姐夫酒楼里闹事!”刚拔脚就要冲过去,无奈又想着李睿还在里面,身为御林亲卫的他根本就走不了,遂也只能恨恨收住脚步,只是心里的火却随着楼上的喧哗声越大而烧的越旺。
好在没让他等多久,就在正提着裙角的蓝钻佳人往这边跑过来的时候,雅阁门开处,李睿阴沉的脸显露出来,“谁在外面喧哗,给朕扔出去!”话刚说完,就听“蓬”的一声,阁门又被李睿重重摔上。
“遵旨!王哥,李哥,你们带着御林卫的兄弟守在这儿,九哥,咱们上!”口中话还没说完,小胖球脚下已冲了出去,后面跟着的是同样愤恨不已的唐九等人。
楼上闹事的正是章仇兼琼所在的雅阁,前面“雪龙狮子”上迟了他已是不满,方才又因送酒的小二一个不小心就酒洒泼在他的衫子上,如此以来顿时激的他发起火来。身为六部尚书,他毕竟还自矜身份,倒是随行侍候的家人先自发飙起来,这些家人早知道自家老爷与唐离不和,更知道这别情楼与唐离渊源极深。他们刚才在外面等候时就已暗笑今晚这个请客的郎中刚刚进京不明白内情,只怕钱也花了,事更办不成。此时一见老爷喝斥那小二,顿时就来了精神,就此吆五喝六的嚷着要叫老板,凡有其他跑堂来劝莫要吵嚷了客人,他们也是推推搡搡,这一来二去就闹的大了,章仇兼琼的家人们顺势就开始砸桌子摔板凳,分明是刻意要砸场子。
一马当先的郑鹏上了二楼时,正见着一个章仇府家丁抬脚去踹身前的桌子,当下也没二话,冲上前去一脚踢在那家丁撑地的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