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去岁安禄山兵起范阳,旬月之间横扫河东,更前出一部兵马渡河南下,占据河南道东部半壁,长安人就没少跟着受惊吓,尤其当范阳叛军第一次在潼关城下窥探耀兵之后,长安城中的恐慌更是达到了顶点,当日下午就有长年寓居在此的江南富商匆匆出城南下返乡,此例一起,帝京坊间愈发震动,若非兵部尚书薛龙襄见机早,迅速命京兆尹衙门出面安抚弹压,并调动羽林军严守四城一十二道城门,只怕这场发自民间的慌乱只怕会越闹越大。
只是人虽然留在京中,坊间百姓难免心中惴惴,朝廷里的军政大事他们难以明白,也不想明白,于是就人云亦云的将平叛初期一力主张避战的唐离给骂了个臭死,文人掌兵如何如何,畏敌如虎如何如何,类似的话语几乎在长安每一个茶坊酒肆间流传,帝京里的百姓,自来就是天上事知道一半儿,地上事情全知道的万事通,这一番评论骂下来,真是说的煞有其事,直将唐离的军略批的毫无是处,由此唐离本人也就成了祸国奸臣,混忘了唐离这“才子”的称号当初也是他们一力捧起来的。
及至今春一来,唐离以监军使身份坐镇关内道开始平叛决战,朝廷军每战必胜,随着大战开始后一个个捷报传回,茶坊酒肆中的闲汉们先是不信,再到半信半疑,一旦最终确定这个消息后,帝京百姓们立即将他们善忘的天赋发挥的淋漓尽致,前面的骂声还未完全消尽,歌功颂德之声已连片而起,就这么三两日间,往日的“祸国奸臣”立即就成了风流才子,文武双状元,尤其是当小丘之战过后,唐离面对数千胡骑精锐坚守不退的经典战例传回,种种赞扬更是到达了顶峰。
安史乱起,大唐北部陷入刀山火海,长安震动,帝京也没了往日胡人穿行,热闹不堪的景象。承平百年的京都百姓提心吊胆这大半年着实是憋的很了,此时史思明自刎,安禄山被心腹宦官李猪儿所杀,安史之乱就此平定。压抑已久的长安百姓还能不趁着这个由头好生热闹热闹?虽然限于京兆尹衙门的禁街令暂时不得外出,但这些人却都心情激动的等在坊门后,等着唐离及平叛军进城时禁街令解除的时刻。
卖胡饼的明老四是个四十多岁的鳏夫,往日里就靠一副胡饼挑子讨食吃,日日风里来雨里去的也没个松闲时候儿,难得今天逢着街禁做不得经济出来趁趁热闹,一大早起身就开始等,一个时辰过去,又一个时辰过去,眼见就要日近中天,正在他如其他街坊一样,等的颇有些不耐的时刻,就听南边儿明德门那里终于传来了九声悠长苍茫的号角,号角一起,各坊间用于标示开闭坊门的钟鼓也同时敲响,随后就是呼啦连声,站位靠前的明老四几乎没动脚,就被激动起来的街坊们裹着如潮水般自坊门处涌出来,左右看看,原本因禁街显得空荡荡的朱雀大街两侧瞬间就已是人满为患。
号角声停不久,眼力好的已远远能见到一面硕大的黄罗伞盖,明老四随后就听身边人群不远处一个高门大嗓的声音兴奋叫道:“大家,这是大家的銮驾。大家亲自出迎了!这可是本朝第一遭儿!”唐例,宫内人习惯将皇帝称为“大家”,久而久之,长安百姓也熟悉了这称呼,情形颇与宋时坊间将皇帝称为“官家”相似。
一听说皇帝亲自出迎,明老四随着众人“噢”的一声惊叹,原本就激动的情绪愈发的高涨了,拼命瞪大眼睛向着南边看去,只是在明老四刚刚看到一片模糊黄影时,就听南边一阵山崩般的“万岁”声传来,随后就见南边坊街上的百姓如狂风临水一般,人群就似波浪一般矮下去半截身子,分明是远处百姓在迎驾了,这股浪潮波及到这里,明老四也就扎煞着手,有样学样的随着左右街坊跪下了身子,兴奋的同时又有些遗憾,虽然能赶上圣驾出宫,但看这样子终究是难以一瞻圣颜了。心中想到这里,他的脖子就愈发挺的直,想着趁这时刻好生看看天子的銮驾是什么模样也好。
随着銮驾的明黄颜色越来越近,大批的长安府公差及羽林军蜂拥而来,背对朱雀大街,面朝着众百姓,几乎是一个排一个的堵在了跪倒的人群之前,一双双眼睛瞪的溜圆,跪倒的百姓只要稍有动作,立时就能引来数十道目光,在这样的微压下,原本有些喧闹的人群迅速安静下来,明老四伸长的脖子也不自觉的低了下来。
明老四打小在长安长大,数十年来又做的是卖胡饼的营生,日日走街串巷,左近的人都认识他,加之面相又长的忠厚老实,许是因为这些因素的缘故,他刚低下头不久,就见一双公差穿着的皂靴离自己越来越近。
“老明,你好福气,待会儿你代表本坊去给圣天子献酒祝捷”,还不等明老四反应过来,那公差又低头嘱咐了几句话,随后就是一声“可记住了!”
被这突然的消息震的糊涂,加之公差喝问的又急,明老四迷迷糊糊间就点了点头。及至那公差转身去了,他才反应过来,既不敢再大声问,刚才那话又着实没听清楚,一时又晕又急,额头间刷的一声爆出一头白毛细汗来。
不等明老四打退堂鼓,随着南边山呼万岁之声越来越响,銮驾也就越来越近,此时的明老四就似喝醉酒了一般,带着一头汗的脸上涨的通红,心里只剩下紧张了,身边的热闹却是恍然未觉。
呼喊万岁之声已是近在咫尺,此时明老四这边百姓口中虽是跟着喊,但一片人头却愈发垂的低,倒不是他们想如此,实在是吃不住公差及羽林军那凶狠的目光,仿佛在他们眼里,自己这些人都有意要刺王杀驾一般。
“准备着”,公差的这句低语让明老四全身一震,额头上的汗水更多了,不等他低头擦擦汗,就觉身边的公差低头在他肩上一拍,“去吧!”
到这一步,明老四已是退无可退,好在他走街串巷多年,也是见惯人的,勉强站直身子,喝醉酒一般从人群里穿过向前走去,羽林军身后的香案上早备好了海碗装着的美酒,迷迷糊糊端起一碗,明老四双手捧着就向那一片明黄走去,至此,他始终没敢抬头看看那片明黄颜色下到底站着什么人。
“陛下天恩……”跪倒身子的明老四双手捧酒碗过顶,带着颤音的刚说完这四个字,后面公差原本交代的话却再也想不起来,越是用力想,脑子里就越是一片空白,手上酒碗也就越发抖的厉害,滴滴酒浆晃出来撒在他身上星星点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