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当官儿当的晚,在我两岁那年,他第一次得了朗州一个县尉的小官儿,那地方穷的很,还老容易发瘟疫,除了娘,我和姐姐都没去,从那以后,直到前年,我们两个都住在奶奶的庄园里。”自小跟父母分别,但小胖球的话语中却没有半点伤心,脸上反倒露出了丝丝笑容。
“奶奶虽然疼我,但她平时要管的事情很多,所以那几年真正带我的其实是姐姐,早晨她会叫我起来,给我穿衣服洗脸,安排下人给我做最好吃的花糕、带我玩耍、去族学、看百戏……总之,那几年她时时刻刻都在我身边,无论什么时候都是这样,我吃的每一顿饭姐姐都会看着下人去做,夏天睡觉的时候姐姐会给我赶蚊子,冬天睡觉的时候姐姐会给我暖被窝,姐姐还会给我讲故事,给我盖被子,阿离,你相信吗?那九年中,我从来都没有生过病。”说到姐姐的时候,小胖球儿的眼睛习惯性的一缩,随后流露出的是无限的孺慕之意,这种感觉唐离丝毫不陌生,自己每次念起母亲时,他也该是有同样的表情吧。
“虽然爹娘都不在身边,但我跟姐姐在一起很好……很好……”说道这里,郑鹏胖脸上的神色蓦然一变,“七岁那年,娘回来了,然后姐姐就跟卢家的一个短命鬼定了亲,可惜那个短命鬼不到一年就死了;后来又是爹娘传来书信,让姐姐又跟崔家二房的崔山河订了亲,不过……”说到这里,小胖球儿的脸上满是悲哀。
“不过仅仅三个月,崔山河也死了。从此,我就再也没见过姐姐的笑容,就是这样,她们还不放过姐姐,两年前刚见到我们不久,就给姐姐订了李家的‘冥婚’”,胖胖的手由于握的太紧已经没有了半点血色,郑鹏嘶哑着喉咙说出这几句话,满脸的狰狞却掩饰不住眼中的晶晶水光。
“冥婚?”从不曾听过这个词,唐离下意识的出口问道。
第二十三章 伴读(四)
“就是嫁给死人”,郑鹏转身厉声说道,恶狠狠的眼光紧紧盯住唐离,混似一只刚刚学会捕食的小狼,“姐姐那么温柔,那么善良,她能做出最好的饭菜,她能绣出河北道最美的锦缎,她比郑家所有的女人都漂亮,她凭什么该嫁给死人?凭什么?来了客人他们不让姐姐见,吃饭不让姐姐在一起,姐姐只能穿白色的衣裳,永远蒙着那该死的白纱,就连……就连那些猪狗一样的下人,都敢嘲笑姐姐‘克夫’,是扫把星,对姐姐离的远远的,指指点点。以前她们每次要给姐姐订婚,我都哭过、闹过,可有谁听,结果我就只能一次次看到姐姐伤心,看姐姐一天比一天瘦下去。我只恨自己太小,不能早日当上家主,我要毁了这混蛋的婚约,我要让姐姐重新高兴起来,我要让姐姐跟其他的女人一样,能穿上艳丽的衣裳,涂抹上最漂亮的大食胭脂,带我去踏青,带我去郊游……”声音越说越快,越说越高,到最后几乎成了嘶哑的嚎叫,那紧握的双拳也散乱的挥舞着,这时的小胖球儿,那里还象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儿?
似乎是这阵歇斯底里的发泄耗尽了郑鹏全身的力气,一阵嘶吼完毕,他再也控制不住的顺着墙壁滑坐在地上,那蓄积已久的泪水如同泻洪的堤坝,滚滚滑落,消失了脸上的扭曲狰狞,素白的月光打散在他的身上脸上,显的是如此的伤感与无助。
“来不及了,阿离,姐姐来不及等我长大了,我只能看她一天天皱着眉头、一天天瘦下去,二房的三婶儿就是这样死的!”眼泪流淌中,小胖球喃喃说着这些话,却又突然扑起身子紧紧抓住唐离的衫角,仰头嘶声道:“这样下去,姐姐会死的,她会死的,她跟三婶一样会慢慢死掉的!阿离,你救救她,你救救她,只有在听你俗讲的时候,我才看姐姐笑过,我看到了,她真的笑了,阿离,你多想想办法救救她,你一定要救救她”,衫角被紧紧的攥成一团,郑鹏的眼中除了泪水,就满是狂热的企求与炽烈的渴望。
至此,唐离才明白为何这小胖球为什么对下人都是冷脸厉声相向,却独对自己明显的表示出亲善之意;也明白为什么以前说书的时候,这个小胖球总是那么大方?今天初见时,见到郑鹏的种种举动,他本以为这是富家少爷自小娇惯的恶劣习性,却不知他年仅十二岁的心中,竟埋藏着如此多的哀伤与绝望。
一个白衣的曼妙身影浮现心头,她总是淡淡的来、淡淡的去,除了每日的祈福,从不开口说一句话,纵然置身于人头涌涌的伽楞寺山门,她依然是那般的孤寂,以至于到此时回忆起她来,在唐离脑海中浮现的总是那一幕关锁容颜的覆面白纱。
“我要做家主,我要救姐姐,他们教的一切我都会,只是越让我背,我就越不听,阿离,我等不及了,你救救我姐姐,你救姐姐,我就能让你出彩,让奶奶还有他们都重赏你,行吗?”见唐离闭目沉思不说话,小胖球儿急了,眼泪也顾不得擦,就开始提出“交易”来。
闻言,唐离刚要想笑,却又忍不住心中一酸,于他而言,姐姐就是母亲的化身。而他此时的表现与自己以前见母亲重病时的心情简直一模一样,为了心中最重要的那个人,怕是一切都可以付出吧?
“你姐姐是个好女孩儿!满天神佛都会保佑她的,我们一起努力,让她开心起来,放心,她不会死的,她一定不会死的。”手轻轻的抚上小胖球的头,唐离轻声一遍遍安慰道,渐渐的,郑鹏的情绪也平复下来,半依着唐明看向窗外已行至中天的上弦月,口中喃喃道:“她不会死的,她不会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