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妨!有什么说什么,才是真性情!”马跃笑着摇头,憔悴的脸上再度浮起一缕苦笑。
最近一个多月跟在房琯身后,他听到过很多不为外人所知的秘辛。因此丝毫不奇怪王洵如何折辱两个灵武方面派下来的郡守。说实话,此时此刻,王洵不是唯一这样做的地方大员,也不是做得最出格的一个。在河西与陇右各地,甚至连兵马使、屯田使一级的要害职位,朝廷都已经插不上手了。这类职位一旦出现了空缺,大权在握的节度使们或者直接安排自己的亲信充任,或者将朝廷派来的官员找借口驱逐、击杀。灵武那边得到消息,唯一能做的,也只是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而已。
不但节度使们没把灵武朝廷放在眼里,即便皇亲国戚们,也各自有各自的打算。躲在蜀中的老皇帝虽然勉强接受了儿子夺权的事实,避位为太上皇。手脚却一直没怎么闲着,通过各种办法,牢牢地控制住了长江以南的税赋。而几个原本就对太子不甚服气的王爷们,也暗中各展身手。其中最为强悍的是永王李磷,居然打着平叛的名号,出巡江淮。沿途将几个倾向灵武的刺史、太守直接斩杀,根本没念半点儿手足亲情。
“将军大人是哪里人?先前于何处高就?”见马跃始终郁郁寡欢,孙姓读书人举了举酒盏,笑着寻找新话头。
“安定。做过一任团练头目而已!”马跃不想将自己的过往向外透漏太多,犹豫了一下,简略地敷衍。
一个团练头目,过去的履历自然不可能太辉煌。所以众书生也无法给他更多建议。马跃自己也不需要别人指点,又问了一些自己关心的事项,便装作不胜酒力,提前结账退出了宴席。
第二日,果然有一名官吏前来替他做身份登记。马跃自觉以前的战绩拿不出手,便以团练头目的身份胡乱应付了事。随后不久,便与其他几名从别处前来投效的武将一道,被安排参加测试。先是考校弓马、刀矛、诸般器械的熟悉程度,然后考校军粮、物资的统筹计算能力,再然后则是考校几本常用的兵书、战策理解领悟深度。待这几关都考完了,又将众人领到一间空屋子里,每人发了张试卷,让他们回答最后一个问题。
“这哪是选拔带队冲阵的兵头,简直比考武进士还复杂?!”一边腹诽着考试程序的繁琐,马跃一边信手翻开考卷。
问题很简短,只有半行。可能是考虑到应试者都是武夫的缘故,试题尽量采用了白话,“值此风雨飘摇之际,试问诸君,尔等究竟为何而战?”
第四章 光阴 (四 上)
为何而战?!如果换在半个月前,马跃定毫不犹豫地写上“功名富贵”四个字。唐人性子直爽,思维中没那么多遮遮掩掩的东西,从不忌讳表达自己对权力和财富的渴望。特别对于武将而言,“功名但在马上取”几乎是每个人的信条,根本不在乎当众说出来。
但是,现在的马跃,内心里却充满了困惑。他已经品尝过了富贵的滋味,同时亦经历了一场血淋淋的背叛;他与地方团练头目一道,在短短一个月内获取了此前从来没想到过的功名,却又被提拔他们的人,像垃圾一样推到了敌军马蹄下,成了弃子和血肉栅栏;四品将军的职位既没能给他带来任何荣耀,也没给他带来任何安全感,只是让他做了一个痛苦而又屈辱的春秋大梦。当梦醒之后,留在心里的只有深深的懊悔和仇恨。
他恨房琯,恨这个口蜜腹剑,试图借叛军之手消灭异己的无耻狗官。他恨朝廷,恨这群有眼无珠,辜负了弟兄们一腔热血的行尸走肉。如果现在有人提出来,让他为朝廷而战,为大唐皇帝而战的话,他肯定丢下刀,走得远远的,不去自己找死。可如果战斗不是为了功名富贵,不是为了朝廷和皇帝,那又为了什么?
想到黄帝陵前袍泽们那一双双无法合拢的眼睛,马跃就感到脊背一阵阵发冷。不知不觉间,汗水顺着额头、鬓角成串成串地淌了满脸。不,他马某人之所以举起刀,不是为了朝廷,不是为了功名富贵,从一开始就不是!他只是无法忍受叛军在自己家乡的那些暴行,无法忍受自己最后一点财产被夺走,邻里乡亲们就在自己眼前受到侮辱。他和他的弟兄们是为了生存,为了尊严而战,不是为了某家某姓的万世基业!只不过当时他们自己也不清楚,仅仅是凭着男人的本能在行事而已。
举刀而战,不是为了功名富贵,不是为了一家一姓之江山。这大唐,亦不属于一家一姓。它是所有唐人的大唐,而不是某家某姓的私产。如果叛军打到家门口时,一个男人还不奋起反抗的话,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最后一口粮食被夺走,眼睁睁看着妻子儿女被人欺凌。无法逃脱,也无处可逃。在入侵者眼中,大伙都是猎物。人家才没时间去分辨谁是恭迎王师的顺民,谁又是大唐的忠实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