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现在却不行了,她一出门,满大街的人一见到她就跪满了一地,就是她让大家站起来,所有人看她时也是一种仰视的姿态。这种感觉,很容易让受仰视的人产生一种犹如神一般的错觉,但橘儿却很害怕这种错觉,她根本就不想当神当圣,也不敢当神当圣。更可怕的是,在群体性心理的渲染下,连身边的翠儿等人也开始对她产生敬畏——敬畏,有时候也意味着疏远。
那天,橘儿对翠儿说:“翠儿姐姐,没人的时候,你就不要叫我公主了。”
翠儿一听,想也不想就回答说:“是,公主。”
——翠儿的这种回答让橘儿感到恐慌。她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可她能躲到哪里去呢?就算藏在高高的墙壁后面,就算躲进深深的城堡之中,她还是能感受到那些敬仰的目光。
最后,赵橘儿发现不但是大家的态度变了,连她自己也在变!她现在已经很懂得怎么用一两句话甚至一个眼神就让成千上万人狂热起来,也很能揣摩和控制一些文武大臣的心!这是古往今来多少野心家所渴望的气质和能力啊!一开始赵橘儿很抗拒这种气质,也不喜欢这种能力,可近来她却有几次在运用这种气质和能力时感到一点不是很明显的快感——这种快感让她很害怕!她怕自己将来会被这种快感所控制!她想逃避,可她能逃去哪里呢?她需要帮助,可又有谁能帮到她呢?
在意识形态中,赵橘儿已被大家塑造成一个偶像,而在政治斗争中,她又成为大家的一件工具。中原的抗金势力为了在未来的政治体系中取得比较理想的地位,有必要团结起来面对汉部的整合,由于大家不可能推出赵构作为他们的领导,于是赵橘儿便成了他们的精神领袖。在华夏扩大汉部会议召开之前,已不知有多少谈判在假楚国公主之名进行。
很可惜,折彦冲不但已婚,而且配偶还是极有力量的虎公主,要不然折、赵联姻的提议只怕早被提出来了。尽管如此,新政权里楚国公主哪怕没有实权,也将会拥有极高的地位,这一点是不用质疑的。
赵橘儿已不是当初那个无知的女孩,她已能隐隐看到自己的未来。可是她越是看得清楚她就越是害怕。
“我错了么?我错了么?”
当初她抱着营救父母的单纯动机步入这场天下之争时,可万万想不到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局势发展到今天,如何救出父母、兄长反而变得不是一个问题了,只要新政权能够击败金人,那时父母兄长自然会被迎接回来——皇帝固然是当不成了,但得到像旧宋时期柴家的优待应该是可以的。
淮子口空空荡荡的高墙大院中,赵橘儿抚摸着那株已经枯死不能开花的桃树,忽然忍不住哭了起来。她知道自己注定要牺牲了。
当初离开赵构北上汴梁时,当初宗翰大军压迫山东时,她都有过牺牲的觉悟,不过那种牺牲的形式是死亡,死亡当然也是可怕的,但当时满腔热情的赵橘儿却并没有感到特别害怕,因为当时她觉得自己并不孤独,延颈于金人刀下,犹如战士之死于沙场——正是份所当然。可是如今的这种牺牲却是对自由的牺牲,甚至是一种自我的沦丧,这不但非她初衷,亦且非她所愿。
地位再高又怎么样?名气再大又怎么样?到头来还不是跪在她跟前磕头的那群士大夫们手中的傀儡?儒生们头磕得越响,就会将她绑得越紧!
一想到那种傀儡生活,一想到那种空冷孤独,赵橘儿便害怕得连泪水也流不出来了。她知道自己眼前有两条路可走:一是乖乖做一个任人摆弄的偶像,二是反过来以最积极的态度去操控权力,像林翎那样让那些男人匍匐在自己脚下!让那些男人成为自己的玩偶!
赵橘儿跪在假山边,小池旁,枯树下,黯然吟哦着:“桃树啊桃树,我好像已经无路可走了,就像你已经无花可开一样。我没法去买菜了,一出门大家就都像看菩萨一样看我,这让我既不自在又害怕。我已经没法下厨房了,大家看我下厨房都会感到惶恐,他们越是惶恐,我就越是难受。我做出来的东西,大家也不敢吃,就是我让他们吃,他们也会吃得很不安。我请人吃东西本来就是希望人家开心啊,若是让人吃得不安,那我还做来干什么?桃树啊桃树,你说我该怎么办?为了不变成别人的傀儡,而像林姐姐那样变成一个女英雄么?可是我不是英雄啊!我做不来的。可是我也不愿意就这样下去。怎么办?怎么办?唉,桃树啊桃树,我现在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了。翠儿姐姐变得越来越像我的丫鬟了,温姐姐也被大家逼得不大过来和我聊天了。他们说她是一个歌妓,不应该老来缠我……唉,其实我这个公主,当初还不是她一个歌妓救出来的?”
不知什么时候赵橘儿已经流下两行泪水来:“桃树啊桃树,让我回到汴梁去吧,回到我小时候的那个汴梁,回到我什么也不懂得的那个汴梁。或者让我回到津门去吧,在那里,我可以买菜,可以做饭,可以逗门前的小孩子玩,可以夜里偷偷出去听说书,可以捣大蒜给人治牙疼,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