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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口通传的声音才响起,杨士骧和丁汝昌就掀帘进来。丁汝昌是军人,还规规矩矩的和李鸿章打千儿行礼。杨士骧却扬着手中一叠毛边儿格令纸:“中堂,你瞧着今儿的一份新报纸了没有?”

屋子里面几个人的目光都转了过来,李鸿章摆摆手,身后服侍的几个丫鬟顿时退了出去。他敲敲毯子上面那叠同样的纸,苦笑道:“怎么没瞧着?大清时报,新鲜出炉的在野清流第一报,不知道怎么那么大的来路,各大城市通邮通电的地方儿都分送。办这报纸,每出一份儿怎么也得亏着成千的银子。主笔就是有胆子公车上书的谭嗣同!不光咱们现在在天津瞧着,在北京,在两江,在两广,风气开通的地方,不知道多少地方中枢的大佬,兖兖清流自诩的人物,还有书生士子,都冲着他谭嗣同的名声儿在瞧着这份报纸!”

张佩纶在一旁笑道:“莲房,你这消息来着晚点儿了吧?谭大胆的报纸一出,京中士子都自发替他分送,谁还不知道?只怕现在那些清流,都在酝酿上折子呢。我也当过清流,他们什么德行再明白不过了。”

杨士骧大声道:“幼樵,那你还陪着中堂在这里坐着?”

懵懵懂懂给李鸿章念诗的那位吴永,岁数已经不小。因为是曾国藩女婿的身份才给李鸿章收在幕下养着。他不解的抬起头:“谭大胆又说什么了?”

大家都不大以这个半老书呆子为然,杨士骧更是瞧也不瞧着他。只是对着李鸿章道:“军门,谭大胆报纸上面儿,都说的是爪哇之事。爪哇现下风潮,给他一一到来。说咱们钦差委员来到,一路宣慰,侨社蜂拥为大清禁卫军事宜捐款,忱忱赤子之心天日可表。可是他们却连在海外教化圣人之学都被禁止!那位二百五钦差委员交涉不被理睬,甚至还遭到羞辱。在咱们钦差委员在爪哇期间,仍然有大量暴行发生。然我南洋大臣,本来负责南洋通商交涉事宜,却一直掩耳盗铃,根本不加理睬。报纸细数了过去几十年,数千侨社子民的伤亡。还说着了咱们纯皇帝时候死了万余侨社子民的事情!”

他说得太急,差点儿呛着,平平气又继续道:“还说咱们两条兵船在那儿,荷兰水师,严阵以待,大炮指着咱们待修的兵船。国朝水师巡曳南洋,都是各国谅解的事儿,现在却被武力威胁!国朝自强以来,哪怕和法国见仗,也是说打就打,荷兰不过欧洲一小国,现在居然敢于如此横暴。当道诸公,良心何在?

他还举着了中堂的例子!十年前秘鲁交涉华工地位事宜。当时中堂主持了交涉,当时咬死了承认万国公法当中可以自动承认华人双重国籍这个扣子,才理直气壮的将交涉办下来。爪哇侨社,按照自动承认华人双重国籍的事儿,咱们就不能坐视不顾!而上到总理衙门,下到可以办交涉的南洋北洋,全被一笔扫了进去。骂得那个难听!中堂,现在咱们撇不了关系啊,北洋水师两条兵船横在那儿,钦差委员那个活二百五又是从北洋出发,随员多是北洋武备学堂的。这个屁股,咱们不擦也得擦!”

李鸿章只是静静的听着,突然转头笑问张佩纶:“幼樵,你京里那些朋友怎么说?”

张佩纶掰掰手指:“今儿是三月初四,大清时报是三月初一分送到了北京。京里那次公车上书,清流们吃了亏,现在正憋着气呢。现在大好的机会指手画脚,说荷兰一个小国敢侮辱钦差委员,敢这个敢那个的……估计都在憋折子呢。不知道老翁他们会不会跳出来。反正京里现在挺热闹……反正站着说话不腰疼,都是一片喊打喊杀的声音。当初马尾前后,我不也是如此?中堂建立了北洋水师,现在清流也学了新词,说国家花了几千万银子,现在为什么不去办兵船交涉?反正给他们挂着了,就没有轻的,声势小不了!……我就是奇怪,谭大胆没出过国门一步,爪哇在南在北都不清爽,怎们能将这里面根根底底,说得那么清爽,一下将南洋北洋都扫了进去?”

杨士骧在一旁跌足:“谭大胆还不是徐一凡从湖南礼聘出来的!他那个衙门的底细,我都知道。唐少川出钱,在租界办了这么一个报馆,谭大胆是在野清流之望,国朝二百年未有的公车上书的挑头人,这是多大声望?那活宝在爪哇差使办不下来了,就指使谭大胆发这个消息,好带着大家一块儿倒霉……二百五就是二百五,他不知道,这一下儿,把南洋北洋,甚至总理衙门都得罪了?”

李鸿章只是一笑,张佩纶也笑:“莲房,你这就见得不是了。现在朝廷对内担心,是咱们这南洋北洋尾大不掉,当初京华禁卫军风波,就是虑的这个。对外,满洲亲贵,谁不是厌恶洋人?可又只能巴结洋人。徐一凡的消息经这谭大胆生花妙笔一点缀,盛兵入泗水,涕泪抚华社,对洋人寸步不让。上面儿指不定就是一边儿担心一边儿觉得这野撒得爽快。天下清流,也莫不是如此看!”

他竖起两根手指头,娓娓道来:“徐一凡崛起于京华,所著欧游心影录已经是天下士子案头各有一本。现下无论如何,他这大水还漫不过咱们南洋北洋去,朝廷只愿意看着多一个分化平衡咱们势力的人出现!要和中堂这么根基深厚的人争斗,必须要负天下之望!谭嗣同这么替他鼓吹,这海外传奇般的经历。正是让他声望鹊起的开端!那些清流们,怕是看着了这一点,就在这几天,这折子替徐一凡叫好,说咱们南北洋颛愚的,就要流水一般朝上递!虽然他位不过是个道台,回国之后,恐怕还要升!用来牵制咱们!”

这一席话儿,满室的人都听进去了。连杨士骧都没了声音,露出深思的神态。杨士骧和徐一凡交道打得是最多,看得最多的也是徐一凡疯不疯,傻不傻的那些样子。长久这么看下来,也真把他当作二百五了。而张佩纶却是将徐一凡当作一个有着深谋远虑的对手来分析!

张佩纶神色淡淡的,只是看着他的岳父:“对内如此,只要清流一起哄,他声望不高也不可得。对洋人强硬的主儿,向来是到处叫好儿的……过去我如此,现在他如此。对外,他可是也在收心哪……南洋富庶,我是久矣得知。但是侨社对我国朝,总是觉着遥远,他这么一番做派下来,怕不是要筹几百万银饷回来!这禁卫军,说不定他真能练起来!只要有了架子,就可以分南洋北洋的财权,而且是挂着禁卫军名号。只要拉几个旗人当幌子……中堂,南洋一行,我们都小瞧了。这家伙,国内国外都有布线,又敢轻身犯险,锐意亲为。他……其志不小哇!”

满室顿时肃然,李鸿章只是闭目静静的听着。半晌才轻轻一摇头:“一个小道台……没兵没勇,他真的能用那么深的心思?”

听着李鸿章的自语,张佩纶一笑不说话儿了。他身边的吴永,这个时候早就听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