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渐渐大了,打着卷儿在残破的宫殿里飞舞着,渐渐积得深厚起来。范闲穿着的青色衣裳和陛下身上那件明黄的龙袍上都开始发白,二人脚下身前的残雪地也被厚厚覆盖上了一层雪,再也看不出任何草迹土地,就如这个天下,白茫茫一片真是干净,在他们的眼里,又哪里可能有人为的分割?
“我有让这天下大乱的实力,即便我此时死了,我也能让陛下您千秋万代的宏图成为这场雪,待日头出来后尽化成水,再也不可能成真。”范闲伸出舌头,舔了舔干枯的嘴唇,今天说话说得太多,有些口干舌燥,他认真地对皇帝陛下说道:“所以我要求与陛下公平一战。”
“何谓公平?”皇帝陛下眯着眼睛说道。
“请陛下放若若出宫,我只有这个妹妹了,请陛下允婉儿和我那可怜的一家大小回澹州过小日子,我只有这个家了,请陛下网开一面,在我死后不要搞大清洗,那些忠诚于我的官员部属其实都是可用之材。”范闲顿了顿后苦笑说道:“我若死了,他们再也没有任何反抗朝廷的理由,请陛下相信这一点。”
天下已经被浓缩成了君臣二人面前一小方雪地,烽火战场被变成了这座安静的皇城,范闲做了这么多,说了这么多,似乎只是想尽可能地将这场父子间的决裂控制在小范围当中,给那些被牵连进这件事情中的人们一条活路可走。
皇帝将双手负于身后,肩上的雪簌簌落下,他沉默很久后,微显疲惫说道:“朕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第一百三十章 布衣单剑朝天子(四)
“为什么?”就在风雪之中,范闲陷入了沉思。他本来不需要任何思考的时间,因为从很多年前,他就知道,总有一天他会迎来这样一句问话,他这些年一直在准备着,在逃避着,但是从来没有真正地逃开过。这是一个他曾经思考了无数次的问题,便是最近的那七暝七日的苦思,亦是如此。
“为什么?”他缓缓地抬起头来,在雪中眯着双眼,看着皇帝陛下缓声说道:“今天在太学里,我对那些年轻人讲了讲关于仁义的问题,关于真正大义的问题。”
范闲叹了口气,带着一抹复杂的神色说道:“我以往本以为这些都是虚伪的,虚假的,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一位人臣应该拥有的,不应该拥有的,我都拥有了,直到此时,我才发现,原来除却那些所谓的准则之外,世间再也没有什么能够让你的生命更真切。”
皇帝陛下淡淡地看着他,薄唇微启,冰冷的声音复述着范闲今天晨间在太学里说的话:“庶几无愧,自古志士,欲信大义于天下者,不以成败利钝动其心……”
晨间范闲在太学里对那些年轻人们的讲话,很明确地让胡大学士体会到字里行间里隐藏着的杀气和决绝之意,他惶恐入宫,自然将太学里的那一幕讲述给陛下知晓,皇帝竟是将范闲的这段话能够背出来。
范闲也感到了一丝诧异,有些苦涩地笑了笑,说道:“我不是这种以大义为人生准则的人,我也不是一个道德至上的圣人,我的根骨里,依然只是一个除了爱自己,尊重自己之外,什么都不是的人。”
“这大概是藏在我骨子里的东西,被自我隐瞒封闭了二十余年的东西。”范闲看着皇帝,十分认真说道:“我这生要抡圆了活,要放肆地活,要活得尽性无悔,所以我要心安理得。而如果就这样下去,那些埋在我骨子里的东西,会让我终生不得心安。”
“这世间繁华权位令人眼盲耳聋,我却依然无法装作自己不知道,没听过,那些当年曾经发生的事情,这个秋天发生的事情。”范闲的面庞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悲伤,缓缓说道:“陈萍萍回京是要问陛下一句话,而我却不需要去问,我只知道这些事情是不公平的,而且这种不公平是施诸于爱我及我爱的那些人身上,如果世间再没有我,再没有今天这样勇敢走到陛下身前的我,那些已经逝去的人,又到哪里去寻觅公平?”
“他们不应该被这个世界忘记,他们所受的不公,必须要通过某种方式得到救赎。”范闲望着皇帝陛下说道:“这是陛下您的责任,也是我的义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