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津真司选错了什么?
无论是同处审讯室内的诸伏景光还是监控室里的安室透都无法理解这句话,神
津真司的选择究竟错在哪里?对身处那样一个位置的人来说,让他最终深陷泥潭的决定究竟是否可以称之为是错误的?
从结果上讲或许是错误的,但是错的从来不该是那个选择,而是那个选择背后所对应着的人。
“我一直都知道会有这一天。”
上野自由的面容其实很年轻,至少跟他资料中写着的那个年龄比起来不太相符,但这对一个需要用假身份执行卧底任务的搜查官来说是一大利器,他仿佛陷入了什么回忆中,神色恍然地说:“倒不是觉得你们这群警察会有多聪明……而是相信他。”
念出最后那几个字时,他的声音放得很轻,甚至近乎于自言自语地喃喃。
“从再一次有人联系上我开始,我就知道这份平静终究还是会被打破,即使清楚只要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也不得不暂时答应下来。”说到这里,上野自由看着那个黑发青年,微笑道:“诸伏君,警视厅的系统的确比警察厅的更容易入侵不是吗?”
这种近乎直白的暗示已经能窥探出诸多信息,诸伏景光的注意力却并未集中在有关自己的卧底任务失败的原因上,他一直以来的仿佛无懈可击的平静终于出现了一起丝裂痕,放在桌下的手逐渐攥紧。
“你是在紧张吗?”上野自由也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细微的差别,而后突然反应过来,不冷不热道:“放心,我只交了你的资料出去。”
“手里总要留着些可以用于谈判的筹码,况且太久没做过这种事情,手多少有点儿生了,想直接从警备企划课打探消息还是有些难度。”上野自由说着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入目第一眼看到的却是锁在手腕上的手铐,他的手掌愈发攥紧,过分紧绷的肌肉让他的上半身隐隐开始抖动。
“降谷君也是卧底搜查官吧,警察厅把他的资料藏得不错,没有组织那边的配合,想反向推算他的身份也不太方便。”
耳机中的声音还在继续,白井直纪转头看了一眼自己那位年轻的上司,金发青年面色凝重,却依然维持着一片平静,看不出心中所想。
她入职警备企划课的时间甚至比自己这位上司还要早,但是在警备局里,那个人永远只是“降谷先生”,她会按照得到的指示做出一些应对举措或带领同事们执行任务,但是对方下发这些安排的具体缘由却往往不得而知。
即使她已经称得上是心腹,在管理官面前过过明路,同事间也默认多数问题交由她与上司进行对接和沟通,但是那位年轻的上司在那个以酒名为代号的组织中的具体事迹,却也始终只能得知一些表层。
这种堪称割裂成两个人的保密性,在警方中有人叛变的情况下,为岌岌可危的险况带来了一线生机。
“你很紧张降谷君啊,你们是朋友吗?”
仿佛像是打开了什么话匣子,一反初期的拒绝交流,上野自由反而开始接二连三地说一些东西,有用的没用的、有关的无关的,甚至有些前言不搭后语,话题也在不断变化。
上野自由并不在意对方是否给出回应,他只是想说一些压在记忆深处的东西,哪怕聊天场所是审讯室,哪怕交流对象是审讯官。
“我和他也是朋友。”
“他和黑泽阵的确很有默契,很难想象那样的两个人竟然会那么合拍,但是没关系,我知道自己才是他唯一信任的人。诸伏君,你也懂这种感觉的吧,这种被朋友托付了信任的感觉,那是只有真正拥有着这份信任的人才能感受到的——”
“你也配这么说?”
上野自由混乱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的动作顷刻间静止,仿佛是还没能反应过来那简短的几个字的释义。
诸伏景光寒声道:“你也配?”
“我凭什么不配?!”
上野自由猛
地站起来,由于手铐的限制,他无法挺直脊背,被铐在座椅扶手上的手腕在挣扎中摩擦出鲜血,他情绪激动地吼道:“我陪他出生入死,我凭什么不配?!我哪里不配?!”
“你为了一己私欲,就把同伴当作筹码——”
“他天生就属于那里,他才是该出生在那个地方的人,用让他留在那里换我离开有什么不好?!我只不过是想要一份平静的生活,我想过正常人的人生,我又有什么错?!”
上野自由的话愈发混乱起来,某些听起来模糊不清的字眼让诸伏景光忍不住皱了皱眉。
上野自由看着面前那个黑发青年,话音逐渐停住,忽然大笑起来。
“他回来了又怎么样?就像当初不被相信的我一样,他也注定无法再被赋予信任。还有你,诸伏景光,你以为就这样跟他扯上关系以后,你还能做到跟他、跟组织撇清关系吗?”上野自由直勾勾地盯着审讯官,一字一顿道:“你们的未来跟今天的我不会有任何——”
审讯室的门突然被推开,虽然已经开了灯,但是门外的光线投射进来的时候,还是让略显狭小的封闭空间霎时间额外明亮了几分。
“够了。”
脚步声在不断逼近,被突如其来的光亮打断了话音的上野自由却没有转头,他目不转睛盯着面前的人,漆黑的眸子里带着翻涌的诡谲,鲜血顺着手铐、座椅滴落在地面上,他对那份疼痛恍若未觉,有些神经质地坚持着要把刚刚那句话说完:“你们的未来跟今天的我不会有任何区别!”
“上野自由,你似乎忘了什么。”走进审讯室内的金发青年十分自然地将手搭在审讯官的肩膀上,这代表着支持和安抚,同时也无痕地阻止了对方准备站起身的动作,他冷静道:“从始至终,只有你一个人是真正的背叛者。”
“背叛?”上野自由将目光落在那双紫色的眸子上,“我只是选择了我想要的人生。”
“所以你就为此毁了神津真司的人生。”
“那就是他本该拥有的人生,我没有做错任何事,那就是他的宿命!”
长时间保持着这种扭曲姿势,上野自由终于还是脱力跌坐回身后的椅子里,他手腕部的表皮已经血肉模糊,他却浑然不觉,只有鲜血裹挟着灰尘砸在地面上的滴答声提醒着三人这一切正在真实发生。
“他醒过来了又怎样?他救了你又能说明什么?他不会回来了。”上野自由垂着头,过长的头发遮挡了他的表情,他低低地笑起来,笑声又逐渐扩大,他笑着笑着甚至咳嗽起来,断断续续道:“无论是神津真司还是飞鸟响,都不会回来了。”
“只要能恢复记忆,他当然会回到这里。”
“你们这群人怎么会懂他?以那个人的个性,就算想起那些事情,他也不可能选择——”
上野自由的声音一滞,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眸子中激起波浪,瞳孔剧烈地震动起来。
“你就该死在那里,你怎么没死在那里,你……”他将那个名字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关挤出:“诸伏景光!!”
“你他妈的诈我?!”
安室透本能地将好友护在身后,有人接二连三地从门口冲进来,将不断咒骂着的暴动的男人强行按回座椅。
在混乱的骂声、警告与呵斥中,明明人与事近在咫尺,诸伏景光却觉得一切喧嚣都与他相隔甚远。
这场审讯已经临近尾声,他在好友担忧的眼神中站起身,径直走出审讯室。
在审讯室的门口,他看着不知何时到达于此的管理官,停住了脚步。
“诸伏,你做得很好。”管理官并没有真正在这场审讯中露过面,但是身处那样一个位置,他理所当然地能够以各种方法掌握局势、纵观全局。
一门之隔,他的身后仍旧在传来上野自由的咒骂,面前迎来的却是一向严肃的管理官的赞赏。
诸伏景光面色平静,他直视着管理官的眼睛,缓缓开口问道:“如果神津真司能够回来,您还会信任他吗?”
管理官抬手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其中有欣赏、有鼓励,或许还存在着些许安抚,这位年长者并没直接回答那个突兀甚至是有些出格的问题,也没有回以苛责,而是抛回了一个仿佛毫不相干的问题:“你相信过神津真司吗?”
诸伏景光没有继续开口追问,他利落地鞠了个躬,一言不发地同管理官错身离开。
那场审讯仿佛抽干了他全身的力气,一个月的时间还不足以让他的伤完全康复,或许是刚刚太过专注和紧绷,以至于离开审讯室后,腹部的伤口再次开始隐隐抽痛起来。
只要没有崩开就好,他冷静地判断着。
关于上野自由的这场审讯只是一个开始,后续还会存在第二次、第三次审讯,也会有更专业的审讯官以刚刚结束的那场审讯为基点,向下挖掘更多的秘辛。
无论是关于上野自由本人还是关于神津真司,乃至于关于组织,上野自由的身上都还藏着诸多秘密。
当然,关于私自审问上野自由的追责也一定逃不掉,上层的组成很复杂,革新与守旧,激进与保守,管理官的态度并不能决定一切,但是作为一个正在“养病”的人员,所谓的追责,也无非就是把本就不知期限的修养期限再延长一段罢了。
诸伏景光乘坐电梯来到楼下,神经松弛下来以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其实他此行根本没有目的地,但他也不准备就这么原路返回,干脆就漫无目的地走起来。
他需要一个安静的、能够独处的地方去整理这份纠缠不清又混乱不堪的思绪。
他一次又一次地穿越街道和斑马线,路过某家便利店时,突然停住了脚步,最终还是走进去买了一包烟。
其实他过去并没有抽烟的习惯,那是在成为苏格兰以后才开始的,有一段时间,他偶尔会用烟草带来的辛辣追寻一份短暂的祥和与宁静。
他随意找了个无人的窄巷,倚靠着墙壁,从烟盒中倒出一根烟,明明四周只能听到街道上路过的行人的交谈笑声,他却觉得耳畔还在反复回响那一声声言之凿凿的断言。
一月中下旬时的天气还跟回暖扯不上任何关系,或许是因为寒冷,他的手指莫名有些颤抖,试了两次才真正捏起那根不听话的烟,将烟蒂咬进嘴里。
在那三十三天里,即使因此获救,即使在相处中能够感受到那份善意与坦诚,但也毫不影响他从未信任过那个调酒师。
那三十三天尚且不能让他的理性产生动摇,更何况是三年。
在那失联的未知的三年里,即使明知其中另有隐情,也已经无法说服管理官,更无法服众。
他不厌其烦地尝试去点燃那根烟,不断转换着方向,试图避开冷风,尝试用手掌护住那股火苗,但是从各个方向跑过来的冷风却仍旧能够精准地又接二连三地将打火机上的火苗吹灭。
【“他醒过来了又怎样?他救了你又能说明什么?他不会回来了。”】
【“无论是神津真司还是飞鸟响,都不会回来了。”】
【“你们这群人怎么会懂他?以那个人的个性,就算想起那些事情,他也不可能选择——”】
【“如果神津真司能够回来,您还会信任他吗?”】
【“你相信过神津真司吗?”】
有烦躁感从心底升起,现实中的火苗没有停留在空气中,却有一股无名之火在心头燃烧,他按动打火机的频率随之逐渐加快。
“我来吧。”
突
然响起的熟悉的嗓音让诸伏景光一愣,他骤然回过神,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熟悉的脸,握在打火机上的手指本能地随着对方的动作一松。
他定定地看着那个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人,在这一瞬间仿佛失了声,他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或者至少要先跟那人拉开距离,再从长计议。
其实他没有资格质问管理官,毕竟他过去无法做到相信调酒师,哪怕直到这一刻,他也依然无法做到相信神津真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