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煦帝闭着眼,“格图肯吗?”
“正是。”
皇帝的神情算不得好,他的脸上,还染着点太子倒下来时蹭到的血痕,可此时谁都不敢提醒康煦帝关乎此事。
太子殿下的情况算不得好。
那箭矢上的确有毒。
太子拔出了箭矢,又与刺客交手,此般剧烈动作下,毒液在身体内流动的速度加快,以及很快迫到心脉。一旦毒性侵蚀到心脉,那就是天神下凡也是无能为力。
康煦帝听到太医这般说时,那脸色可怕得很。
“你,亲自去一趟,将阿珠,带进宫来。”
康煦帝缓缓说道。
梁九功便知道,皇上果然,也想到那件事上去了。
他立刻欠身退了出去。
尽管康煦帝封锁消息,然这后宫之事,尤其是刚入宫时,那队伍的乱象,已经足够让后宫妃嫔知道出了大事。消息灵通者,也很快知道了刺杀的事情,而毓庆宫所表露出来的异象……
皇太后亲临时,也在康煦帝的预料中。
这位后宫中最是尊贵的女人步入宫殿内,瞧着康煦帝颓然坐在那里时,眉头微蹙,看向康煦帝身旁的赵昌,“你们这些伺候的,就任由皇帝这般狼狈?”
“奴才有罪。”
“太后,是朕……”康煦帝摇了摇头。
“皇帝,你若是这般,太子看了,又怎能心安?”皇太后走到康煦帝的身前,“去换件衣服,擦把脸,保成一定,也不希望看到一个邋遢的父亲罢?”
康煦帝沉默了一会,方才站起身来。
赵昌感激地看了眼皇太后,忙跟了上去。他们虽是不敢劝说,可以曾打算为皇上处理,而皇帝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头,厉声呵斥了他们。
就在康煦帝离去这短暂的片刻里,皇太后已然了解到了现在太子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这消息无疑也让太后忍不住闭了闭眼。
她抚着屏风,看着太医在给允礽针灸。
不多时,康煦帝的脚步声去而复返,皇太后再看了一眼太子,这才跟着皇帝重新回到外间坐着。
哪怕这两位贵主并没有在里面盯着太医们,然这无形中的压力,也叫他们淌着黄豆大的汗珠。他们顾不上擦汗,若是无法将太子殿下给挽救回来,他们的脑袋怕是要搬家。
外间,皇太后看着寡言的康煦帝,忍不住叹了口气,“皇帝啊,保成是被刺客所伤,他乃是太子,有真龙庇护,不会有事的。”太后说着连自己都不太相信的话,毕竟她刚才可是亲眼看着那些流出来的血,都带着异样的色彩。
康煦帝疲倦地说道:“要是有真龙庇护,朕也无需保成来保护了。”他的脸庞微动,似是咬牙,“他是为了护住朕,方才被毒箭……”
太后微愣,这些细节,只有当时在场的人方才知道。就算是她,也只是以为太子是在和刺客交手时受了伤。
“皇帝……”
“太后,保成在出事前,与朕说的最后那段话,也近乎是在争吵,可是这孩子……”康煦帝手握成拳,用力敲了一记桌面,面露痛苦之色。
皇太后一时也是无言。
倘若太子真这么去了,那他和皇帝之间最后留下的交谈,也不过是关于争吵。康煦帝虽是寡淡却也并非无情,尤其是对这个最疼爱的儿子,只要一想到这,如何不叫他痛苦。
她轻叹了口气,“他那孩子便是这样,心口不一,面上看着娇蛮,心里对在乎的人,是连命都能舍了去。”皇太后拍了拍康煦帝的手,“儿子为父亲,那也是他甘愿之事,这说明他在乎你这个皇父。”
人在瞬间反射性做出来的抉择为何总叫人在意,便是其不假思索,乃是身体本能。
太子本能地护住康煦帝,不管他们父子之间到底有几多争吵,可危机之时做出来的选择,才是他心中真正所想。
皇太后一想到这个,心中就忍不住叹息。
康煦帝当初登基时着实太过年幼,十来岁便已经有了子嗣,而当他最喜爱的孩子允礽出生时,皇帝也不过二十来岁。
皇帝对这个出自于元后的皇子爱得如宝如珠,甚至早早地将他定为太子。
那时,就该预料到,有时总会多少出现麻烦。
父亲尚在壮年,儿子却已经长成。
这可是,最为难之事了。
皇太后不是没看到一些蠢蠢欲动,在这个偌大的后宫里,多少妃嫔都希冀着能生下皇子。这其中多少是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又有多少……其实是眼馋权势呢?
哪怕只有一线机会,那也是曙光。
后宫的皇子着实多,有游手好闲者,有野心者,此辈人之种种,太后都看在眼中。那康煦帝,又怎能不知道?
眼下这个局面,既是皇帝当年所选,便是必经之路。
就在殿内沉默时,门外传来了大皇子允禔的声音,太后回过神来,看着康煦帝,“其他几个孩子怎么样了?”
康煦帝这一次除了大皇子外,其实还带着三皇子。
不过三皇子并未有允禔那样的本事,多是跟在皇帝的身旁见识罢了。
“保清受了点伤,老三没事。”康煦帝道。
允禔的身影出现在宫门前,行走间,从衣袖微微露出的一点白色来看,他的伤势正在手腕上。
他和老三在经过刺杀之事后,并没有出宫回到自己府上,而是各自在自己原本的乾西五所之住处休息。然大皇子心中还是惦记太子的情况,在伤势得到处理之后,便忍不住又来了东宫。
允禔一一拜见了两位长辈,本是想问允礽的情况,然一看内间的模样,再看康煦帝和太后的神情,也就看得出来,忍不住往后倒退了几步,坐了下来。
他无意识地抓住刺痛的右手。
手腕的伤势在包扎下隐隐作痛,逐渐变成灼烧的火焰,让允禔忍不住抓得更紧,像是要将皮肉给抠出来一样。
允礽出事的消息传来时,允禔根本没意识到自己那一瞬在想什么。
没有轻松,没有狂喜,有的只是纯然的苍白。
空荡荡。
允禔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想法,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根本不希望太子去死。
这无疑是和心中某种可怕的欲/望背道而驰,让他蓦然有了一种刺痛的羞耻感。他抓着手腕的伤,手掌下的粗粝感,让他稍稍回神,不敢当着皇帝和太后的面表露得太过明显。
可他仍然深深,深深地低着头。
…
贾珠很快被送到皇宫里,经过好几个太医的诊脉后,都说他的身体无碍——至少找不到他昏迷的原因。
康煦帝几经犹豫,拍板让贾珠留在偏殿。
太子身中奇毒,如果数日内找不出解法,怕是无力回天。哪怕到了深夜,整个毓庆宫都是灯火通明,那些个太医根本不敢睡觉,正在挑灯夜战。
正是在这个时候,王良守着的偏殿内,床上那位青年的手指,微微动弹了一下。
贾珠睁开眼时,只觉得浑身都被疲倦笼罩,压得他几乎说不出话,动也动不了,只剩下些许微末的力气,只足够他勉强抬起眼皮。
漆黑昏暗的室内,本不该叫贾珠涌起熟悉感。
然他还是很快意识到,这里乃是毓庆宫偏殿……毕竟他也曾经在这里留宿过许多次。
……他不是在宫外,又怎么会入宫?
【因为允礽受伤。】
系统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
贾珠闭了闭眼,伴随着系统这句话,贾珠好像也能回想起他昏迷前的那一刻在想的是什么……
那种无名的恐慌吞没了贾珠,令他心如刀绞,彻底失去了意识。在他和太子的身上,难道还有什么奇怪的感应?
“他……怎么样了……”
贾珠根本说不出话,是在心里问的。
哪怕是这样,也让贾珠觉得倦怠不已。
【危在旦夕。允礽为康煦挡住了致命的毒箭,然后又杀了不少刺客。剧烈的运动,会让毒液在血液内更加疯狂地游走,一旦入侵心脉,允礽就无可救。】
“是什么毒,能怎么救?”贾珠脸色微变,原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更为惨败,“你既然都知道,应当也知道解法吧。”
【知道。然最快的一种办法,也需要时间。允礽已经等不了那么久了。】
“……”
…
贾珠闭着眼在床上躺了好久,才抖着胳膊掀开了被子,他坐在床边攒了攒力气,才去拿放在边上的衣裳。
“……大人?”
蓦然亮起的烛光,王良的身影出现在门边,惊喜地说道,“大人可算是醒过来了。”
“我昏迷了多久?”
“半日多。”
那就还是在今天。
“能不能……劳烦你,帮我穿戴一下……”贾珠断断续续地说道。
王良快步走过来,将烛台搁在边上,为贾珠换上新衣,“大人总是这般,真是折煞奴才了。”
贾珠勉强笑了笑,“你是太子身边的侍从,又不是我的,请人办事,总得多些礼数。”
王良蹲下来给贾珠穿鞋,低头说道:“也只有珠大人会这么想,其他人可不会想到这里。”
贾珠:“能劳烦你,将我,带到太子殿下的身边吗?”
他原以为,这会是一件难为的事。
因为太子肯定出事了。
因为现在的贾珠“不应该”知道这件事。
从他昏迷到他醒来,可从没有人和贾珠说过这件事。
所以贾珠也做足了准备,如果王良拒绝他,他会再想办法,却没想到王良的动作僵了僵,“大人若想去,奴才自然会带大人过去。”
这本是贾珠想做的事,可真的做到了,却令他欲言又止。
太子重伤濒死,这宫内的戒备定然连一只蚊子都飞不过去,哪怕是贾珠在这个时候想见太子殿下也绝非容易之事。
……这和他现在在宫内的事,有关联吗?
贾珠沉默,任由着王良搀扶住他。
东宫太监的力气足够大,扶着贾珠出了偏殿后,他看到了灯火通明的东宫。
贾珠缓缓地随着王良的力道,走到了殿门口,就听到殿内仍在窃窃私语,显然是那些太医们在互相争执。光是听着他们飞快的语速,都能感觉到那种绝望油然而生。
“大人?”
“没事。”
贾珠摇了摇头。
那些太医对他们的出现的反应,仅仅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就不感兴趣地低头。他们正在小声而急促地互相争执,脸上都带着愤怒的红与担忧的皱痕。
他们的语速飞快,贾珠从他们身边经过时听到的那些话,都仿佛像是天书。
贾珠直到走到太子身旁时,才给人拦下来。
王良扶着贾珠站定,这才离去和那几个人说了什么,很快,他们让开,王良又返回来扶着贾珠过去,就在太子的身边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