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皇子的心中,太子殿下大抵是一个有着雄韬武略,文武双全,骄矜自傲,不肯让与人后的人……这样的太子殿下,为何会说出自己想要混吃等死,躺平不干的话?”
允礽的脸色没有变化。
贾珠说不清楚,是因为自己的头太痛没有看清楚,还是太子殿下真的毫无反应。
他只是将贾珠藏在袖子里的手指给勾出来,漫不经心地说道:“然后呢?”
贾珠犹豫了一下,慢吞吞地说道:“可能是怀疑殿下在太皇太后去世时受到了什么刺激,所以才会如此。”
“呵呵。”允礽笑了一声,
“可真能想。”
贾珠羞愧地底下脑袋,“……这是我的猜测。”
允礽盯着贾珠浑身散发着沮丧的气息,连带着整个人也显得小小的,可怜兮兮的,不由得将要说出来的换了个词,“……是,也不是。”
贾珠不敢太快抬头,可还是慢慢抬起来,露出惊讶的神情。
他的眼睛很清澈漂亮,漆黑如墨玉。
有时又湿漉漉,叫允礽总忍不住想欺负他,好知道阿珠眼泪落下时,会是什么模样。
可想想也就算了,允礽从来没想过要付诸行动。
他迎着贾珠那双漂亮的眼眸,一时间,那些本来不想谈的东西,到底还是翻了上来。他摆摆手,示意宫人们下去,而他自己则是掀开被褥滑了进去,牢牢地躺在里头,抱住了阿珠的腰。
允礽的脸贴过来,就叫贾珠有些痒痒地动了动。
“别动!”
贾珠委屈,“……我怕痒。”
“我也没闹你。”
贾珠瘪瘪嘴,只能忍耐了下来。
他刚回来时,身上的衣物已经被换过,也被小心地擦拭过身体,故而贾珠的身上,也异常清爽。
不然允礽这么贴上来,爱干净的贾珠肯定受不住,定要爬去梳洗的。
“孤只是在想,孤这个位置,这个东宫,是甫一开始,阿玛就昭告天下,让天下人都知道此事,方才无转圜之地。可要是阿玛后悔了呢?”
“……殿下,是在害怕?”
“害怕?害怕阿玛收回这个太子之位?不,阿珠,我担心的并非这个。”允礽平静地说道,“我担忧的是,若是有朝一日真的发生这样的事,你觉得我会怎么做?”
会……怎么做?
贾珠抿唇。
会反击。
会怒不可遏。
会毫不留情地倾泻自己的怒意。
太子殿下不是一个甘于容忍的人。
“可殿下这般做派,又有何用?”贾珠轻轻地,却有些不留情面地说道,“保成,你从来都是知道的,有些事情不是你主动避开,主动忍让,就能真的不迎来危机。”
“倘若这危机是来自于孤的皇父,孤的手足呢?”
贾珠哽住。
他无话可说。
因,的确如此。
自古以来,手足幼时关系好,长大后自相残杀的,又岂在少数?
“那殿下,是想要,让出去?”
贾珠说得很小心。
一个是他现在的头胀痛得很,无法做出太复杂的思考,可另一方面,贾珠又本能地知道,他得抓住这个机会。
如果任由着这次谈心过去,下次想要撬开太子殿下的嘴,可就没那么容易。
贾珠甚至有些错觉,许是他眼下受伤,太子才会瞧着心软。
“让?”
允礽冷哼一声,“阿珠,孤让了,死的人,便会是孤。”
太子被架在东宫的位置上太久,久到他已经成为一个标志。想要将他的影响,他的地位从康煦帝,从朝臣的心里抹去,只把太子扯下皇位,是远远不够的。
非得叫允礽痛不欲生,非得叫他名誉尽毁,非得叫他一无是处!
这样,方才能让后来者顺理成章。
贾珠的脑袋是浆糊。
他晕乎乎的,听不明白允礽的暗示。
如果他还是清醒的时候,肯定能听得出来,可眼下叫他来思忖,却是为难他。
可允礽看着阿珠傻乎乎地眨着眼,然后小小声地说着“我听不懂”这样的话,又着实是显得太可怜可爱了些。
允礽慢吞吞地挪动着手指,在贾珠的腰带上勾了勾,漫不经心地说道:“甭
管孤说什么,要看孤做什么。”
嘴上说说的,都是无用之地;可行动,方才是正理。
贾珠冥思苦想,绞尽脑汁,非常认真地思考了好一会。
“……太子耍诈。”贾珠似乎是明白了什么,那视线落在太子殿下的身上,带着好些懵懂迷茫,“皇上难道不会发现?”
“你现在头疼欲裂,就不要思考那么多闲杂的事情,这些往后,阿珠若是想听,我会一一说给你知道。”
太子掐了一下贾珠的腰,然后低声说道。
贾珠脸皱巴巴的,连说出的话也带着一点不情不愿的,“殿下,若是等待以后,您也可以编造出一个合适的借口。”
“阿珠觉得我会骗你?”
“不是殿下想不想骗我,而是殿下愿不愿意说,愿不愿意把我扯进旋涡。”贾珠平静地说道,他表现出来的模样,就好像他的身体一如既往,并没有因为方才的创伤变得虚弱,“我想知道关于殿下的事。”
允礽沉默了一瞬,不紧不慢地说道:“阿珠是以何身份来问出这话?”
贾珠不会觉得这是太子想羞辱他,但与此同时,太子这话又引起了贾珠本能的不安。
他微皱着眉头,迟疑地说道:“朋友?”
“可以,但不够。”
允礽坦白地说道:“眼下我与阿玛,手足并无矛盾。小四关切的那些并非要事,不过是我的一点尝试,我有想知道,想确定的事情。”
所以那是试探,而非其他。
贾珠听完后,并没有高兴或者不高兴,他露出一个有点古怪的表情,“……殿下,你方才所说不够,又是什么意思?”
“阿珠觉得呢?”
允礽挑眉,含笑说道:“朋友,阿珠的确是我的朋友。但阿珠也有许多朋友,所以我说,只是朋友,是远远不够的。”
贾珠小声嘀咕,“可我的朋友也没几个……”
“但孤的朋友,只有阿珠。”
贾珠顿住,沉默了。
身为太子,允礽真正意义想要交往的人,是绝无可能不牵扯到他的身份。而一旦掺杂了利益,不管是怎样的感情都会变质。
纵然是他与贾珠的关系,也从来如此。
贾珠微微皱眉,想要说点什么,可是殿下的那句话,分量却过分沉重,压得贾珠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
殿下说得没错。
“殿下想要更多的朋友吗?”
“我只要阿珠一个就够了。”太子不满地噘嘴,“我还要那么多个作甚?难道是学着阿珠来气我的吗?”
“我没有。”
贾珠小小声说道。
他自认性格乖巧,从未胡来。
太子哼哼地瞪了眼贾珠,这般死活不开窍,就已经足够气人了。
可太子又不希望阿珠太早开窍,这对他而言,也未必是好事。纵然太子清楚自己对贾珠是何心意,可是阿珠未必也是如此。
他绝不会,也不能让阿珠有逃跑的可能。
既如此,便只能在阿珠意识到那些之前,就做好完全的准备。
他心里这般想,面上却是懒洋洋,抱着阿珠的腰身埋进去,“今儿就留下来歇息,等明日太医看过后,要是能走动,你才能家去。”
贾珠应了一声,也没有坚持要走。
他许是精力不济,聊着聊着便又睡着了,允礽看着软倒在他肩头上的贾珠,露出有点奇怪的表情。
他是知道的……
知道阿珠真正想要问的是什么。
可直到最后,贾珠都没将那话问出来。
许是阿珠也不想面临那种纠结?
……太子到
底为什么突然对康煦帝和其他手足,升起了这般奇怪的感情?
又为何会莫名其妙地戒备起他们?
在这之前,太子与皇上,与其他的兄弟关系,不一直都很好吗?
显而易见的,阿珠最开始想要问的,绝不是那些轻飘飘,可以被一笔带过的问题。
可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
为何?
允礽描绘着贾珠的眉眼,昏睡着的少年看起来异常柔软,沉沉的呼吸声透着潮气,长而微卷的睫毛微颤,好似是在梦中遭到了什么惊吓,半晌,他的脸动了动,擦过了太子殿下的肩。
因为,这是大逆不道。
关乎兄弟手足的也就罢了。
可康煦帝……
皇上这般宠爱太子,允礽却有了这样的心思,这无论如何都称得上有罪,对么?
允礽漫不经心地撩起贾珠的头发,是啊……
他想,为何呢?
就连允礽自己都不清楚,为何有朝一日,他会在看到自己的骨肉至亲时,心中会有压抑不住的杀意。
那勃然的怨毒让他自己都茫然,又何况解释?
等允礽捋顺这其中的矛盾,想必,那个时候,他该是会清楚这其中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尤其是,这一切,或许都与那多年纠缠的梦魇有关。
允礽松开手,手指摩挲了一下贾珠的侧脸。
……阿珠似乎从许多年前,就与梦魇息息相关。
…
贾珠咳嗽着,好像怎么都止不住喉咙的瘙痒。
他迷茫地看着眼前。
这就好像是一场梦,他隐约可以听到耳边暴怒的争吵,却不知这争吵究竟是为何而来。
待那些迷雾散开,他才发现自己站在一处荒废的府邸。
这府邸看起来不大不小,算不得圆整,处处都透着荒败颓废的气息,他下意识地沿着台阶往里面走。
他似乎本能地意识到,他可以去哪里。
在宅院的尽头,这座四处无人的院落,总算是有了一点人烟气息。
他听到了声音的动静。
“二皇子,您说您闹这么一出,究竟是为何?从前索额图挑拨您谋逆,就已经叫万岁难过。可他还是选择了将您当做是太子,又重新将您给立起来了。您说说,这么好的机会,怎又……”
“说完了吗?”
那是一道极其冷漠,好像是从刀锋拖过冷血的嗓音,“说完了就滚出去。”
“二皇子,臣这次来,可不是……”
哐当!
屋内骤然响起了惊天巨响,然后就是凶狠地砸在了人的脑袋上。
一声惨叫声起,紧接着便是剁肉般的声音。
“是想替谁来说客,老四?”
他道,“谋逆又如何,没多少几个,也没杀了你家主子,算是你主子幸运。怎么?替他扫除了登基路上的障碍,他还不高兴不成?”
他大笑着。
笑声里满是怪异的扭曲。
“还是说,杀了他家老十三老十四,叫他痛苦了?”
那暴戾的杀气,是挥之不去的冷锋。
好似刀子刺骨般,一下,又一下地切割着皮肉。
“嗬嗬——”
屋内不知到底是什么模样,但隐约能闻到淡淡的血腥味。
“老四派你来时,就没想过你能活着出去。”漫不经心的话语里带着兴奋的血气,“难道你家主子没与你说,我可是见血就疯的……”
——怪物。
…
贾珠猛地睁开眼,汗水从额间流淌下来,酸得他的眼角无比难受。他的身体虚弱,费了一点力气,这才挣扎着
擦拭起额角的冷汗。
他这略微一动,就发现不仅是自己的额头,连带着衣裳也都彻底湿透了。
贾珠看着外头的夜色,意识到现在还是半夜。
但这似乎已成为习惯。
贾珠对这多次发生的事情,并未流露出异样的神情,只是轻叹了口气,回头看了眼似乎还在平稳睡觉的太子殿下——果不然,他并没有回去自己的寝宫,而是在这偏殿跟着他一起歇息——年长些的少年鼓了鼓嘴,还是慢吞吞给他盖好了被褥,这才摇摇晃晃地下了床。
他从下午,到眼下睡了好长时间,肚中已是疯狂打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