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器宿的宫人想要热水只能自己烧,但宫中的柴与碳都不是免费的。柴火虽然只要几个铜板儿,看起来不多。可被克扣了衣食住行的槿娘母子生活十分拮据,平时买些柴火来煮汤煮粥也就罢了,烧热水洗澡对于槿娘和景离来说可就太过奢侈。
烈阳高照的夏秋季景离会去蓬莱池游游泳、搓搓泥儿。可这会儿还是春天,随便下水容易着风。景离平时就一直沤着,横竖他闻不见自己身上的味道,总爱来找他茬儿的几个皇子公主见他脏兮兮臭烘烘的,也只会隔着老远羞辱奚落他几句,不会来对着他动手。
景离上一次沐浴更衣,还是在春日宴的前一天。
沐浴都这样了,也不用指望景离能有洗发梳头的习惯。他枯黄如乱草的头发上四处都是一团团的死结,头发里到处爬着头虱。
马鬃大刷给景离从头刷到脚,刷得景离浑身发红,皮肤火-辣辣的刺痛。从景离头上浇下来的一桶桶温水从灰黄到浅白,到最后清澈。当景离踏出浴房,他只觉得自己浑身都松快了许多,就好像原本身上戴着的重枷都被人给取掉了。
微风拂过,景离精神一振,这是他头次品位到“神清气爽”这四个字的意思。这会儿就连皮肤上那火-辣辣的感觉都不再让他讨厌了。
“洗好了?”
谢瑶正在斟茶。等景离被人带到她面前,她便挥退众人,再递给景离一杯暖暖的茶。
茶是花茶,散发出复杂的、馥郁的花香气息。景离喝了一口,只觉柔甜滑腻、口齿生香。
在此之前,景离从不喜欢香气。说到“香气”二字,他最先想到的是进出千器宿的宫女们身上的劣质脂粉香,其次就是恭房附近为了掩盖臭味而浓烈到呛人的花香。
景离讨厌腻人的脂粉香,也厌恶浓烈呛人的花香。但景离也不喜欢臭味。所以他觉着这世界上最好闻的味道就是没有味道。
而他的这种想法,在这一刻被完全颠覆了。
被颠覆的还不只是景离对于沐浴的想法,对于香味的感受。
“你……”
要从哪里开口才好呢?是该先道歉还是该先道谢?
千头万绪,景离反而不知道要从哪里说起。他只憋出一个“你”字就沉默下来,谢瑶也好脾气地就这么等着他把话说完,顺便示意他坐到自己旁边。
好半天,景离才磨磨唧唧、同手同脚地坐到谢瑶让他做的地方。他手中的茶已经喝完了,可他扔捧着那只白玉杯子,像是回味那样看向白玉杯底部还残留着的丁点儿茶汤。
“你为什么……要对我做这些事。我是说、帮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谢瑶沉吟了两秒:“这些事对于兄长来说,能算是帮助吗?”
景离噎了一噎。他差点儿以为谢瑶这是在阴阳怪气地怪他之前骂她伪善。
结果谢瑶只是用一种早熟的、内敛而又幽远的目光看向窗外。她目光的落点不在凝芳殿美丽的庭院中,而是在虚空里。
“很多时候我都想不明白,自己做的事情究竟是善意的帮助,还是自我满足的伪善。”
谢瑶从来没把自己压抑在心底的这些困惑说给别人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