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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驷冷笑一声,站起来,一拍木条,木屑纷飞:“他是寡人钦定的谋逆大罪,分尸弃市乃是应当,怎配造墓立碑?”

芈月看着他这一掌拍下之后,木条上多了一道细细的血痕,来不及说什么,急忙拿起他的手。这种未经打磨的木条上面有许多木刺,瞧他的样子,只顾发作,必是没有注意到。

果然见他眉心微微一皱,芈月细看,有几根木刺直刺入他掌心肉中。好在身为妇人,针线之事乃是家常,她虽然锦衣玉食,日常袖中却也带着针线等物,当下忙取了银针,小心翼翼地为秦王挑出手心的木刺。

秦王驷也不说话,任由她在那里忙碌,直到将掌中的木刺一一挑去,方轻叹一声:“你说,你不是个聪明人。其实,寡人也不是个聪明人。”他负手看着远方,远山连绵,一望无垠。他嘿嘿冷笑:“聪明人会趋吉避害,懂得自保,懂得隐忍,不会做对自己不利的事情……可是,世间要这些琉璃蛋似的聪明人何用呢?”他轻蔑地哼了一声,转回目光,看着商鞅之墓,长叹一声:“世间有一些苦难,却是必须直面以对,必须以身相抗,披荆斩棘,如此,才配屹立于天地之间。”

如此,才配屹立于天地之间。

芈月站在商鞅的墓边,想着这墓中人所激起的天地风云,看着那个杀了他又来祭拜他的人,听他说出这一句激荡人心的话来,忽然觉得,过去以往的所有事,都不再重要。在这两个运筹天地的人身边,什么事,都微不足道。

“夏禹、商汤、周武,无不是经历绝大的苦难才能成就大业。”好一会儿,芈月才能够开口说话,她想起她的父亲曾经跟她说过的故事,“我楚人先祖当年亦是筚路蓝缕,艰苦开创。”

“寡人若是个聪明人,当日只消将不满压在心头,待寡人继位以后,自可为所欲为。”秦王驷抚着木条,遥想当日之事,嘿嘿冷笑道:“当日,商君之法令秦国国政动荡,众人皆缄口不敢言。可寡人是太子,是储君,于家于国责无旁贷,所以宁可触怒君父也要上奏,不想却被那商君当成立威的靶子……”商鞅割了太傅公子虔的鼻子,在太师公孙贾脸上刺字,“这劓刑黥刑,是摆明了要施到寡人的脸上去。太傅太师虽然代寡人受了刑,可寡人也被流放,太子之位差点不保。商鞅还甚至派杀手追杀寡人……”

芈月听到这里,不禁惊呼一声。她从来不曾听过这样的事,想到其时凶险,不免心惊。

秦王驷却看了芈月一眼,嘲笑道:“你觉得奇怪吗? 列国推行新政,无不人亡政息。寡人当日身为太子而反对新政,商鞅自然怕寡人继位新法不保,所以力劝君父废去寡人,甚至亲自派人追杀寡人……嘿,幸而寡人命大,寡人不死,就是他死了!”

芈月忽然想到一个传说,小心翼翼地问:“有人猜测,大王实则深为欣赏商君,之所以杀商君不废其法,是为了保新法而不得已弃商鞅。”

她一说出口,看到秦王驷的样子,便知道自己猜错了。

“有趣,有趣,居然有如此猜测,哈哈哈……”秦王驷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好半日,才停下来,问:“你知道什么是君王?”

“受命于天,是谓君王?”芈月小心地说。

“不错,受命于天,岂受人制!”秦王驷点了点头,轻拍着木条道,“寡人要保商鞅,岂会保不了? 可寡人不杀他,如何泄寡人心头之怒? 天子之怒,伏尸千里,只让他五牛分尸,嘿,便宜他了!”

这就是君王,君威不可犯。他可以因为你的才能而暂时容忍你,可是对于他权威的冒犯,却是任何功劳都抵消不了的。君王的心胸最宽大,但君王的心眼也是最小的;君恩广施是手段,睚眦必报才是君王的本性。

芈月不语。

沉默片刻,秦王驷轻抚墓上木条,轻叹一声:“可杀了他以后,寡人又有些寂寞。挥斥方遒,群臣俯首,快意是快意了,却终有些意气难平。寡人有时候会来这里,跟他喝喝酒、说说话。有时候打赢一场胜仗,便会想,如果他还活着,寡人当如何取笑于他,看他是否还敢辱寡人说‘非人君之相’? 有时候用着他的谋略,又很想起他于地下再问问,他当日是如何想到这一招的……”他叹息一声,“有些人活着你恨不得他死,可他死了又希望他还继续活着……”

他坐下来,倒了酒,在墓上洒一杯,自饮一杯,絮絮叨叨地说着,说了很久的话,一直到带来的酒都饮尽了,他也喝得半醉,就这么倚在商鞅的墓前,睡着了。

风起了,黄叶飞舞,芈月只觉得一阵寒意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