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时气氛凝结成冰,人人都噤若寒蝉,只有林啸的神情仍是漫不在乎地:“民女说这个故事,并不是把皇上比作高僧,或者教皇上怎么做,民女只是告诉皇上,鹤会怎么做?”
武宗这才真的怔住了,道:“难道说帝王之尊,天家之贵,都不能令你动心吗?”
林啸一字字道:“与其死为留骨而贵,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
武宗大怒,拍案而起:“大胆林啸,要你入宫为妃,你竟敢比死为留骨吗?”天子一怒,可伏尸千里,武宗的怒气,把在走廊上偷听的永泰公主都吓呆了。
林啸忽然笑了,对这满室萧杀的气氛对她来说仿佛是不存在似的。纵是天子之威,也拦不住这嫣然一笑带来的春风化雨、破冰化暖之效果。
林啸笑道:“皇上是真心爱我,还是假意爱我?”
武宗深深地看着她,他的眼神竟是灼热的:“朕的真心,唯天可表!可是,林啸,你的心呢,你的心在哪里,到这个时候,你竟还能嘻笑如常?”
林啸收住了笑容:“皇上爱鹤,可是鹤只有飞翔于长空,它才是鹤。一旦剪去了鹤的翅膀,它的风姿不再,它洁白的羽毛不再,皇上知不知道,它就不再是鹤,它比山鸡还不如了。剪去翅膀的鹤,纵有世上最好的饲料喂它,对它来说这种日子依旧很惨。因为鹤的脚很长,它要吃到食物,就得低下它美丽的头颅,从未低垂过的头颅,它的脖子再长,依然是痛苦的。这个美丽的御花园里,还有锦鸡,还有孔雀,还有许多许多漂亮的鸟儿,它们的羽毛比它色彩斑澜,比它美丽夺目,比它先来,比它后到,对于这个比它们高一截,却又不如它们讨人喜欢的家伙,它们会怎么对它?到时候呵,皇上您会看到您心目中的云中骄子,原来是这么地丑,这么地狼狈,到时候,谁会愿意再多看这只丑陋的鹤一眼?这样的环境,它能够活多久,皇上,请您告诉我?皇上,您真的爱这只鹤吗?”
武宗手一挥:“你们都退下去吧!”
所有宫女太监侍卫们都退了出去,内宫中只剩下武宗和林啸两人。
这种陈仗,只会吓倒普通女子,可是林啸反而放心了。就凭武宗那点三脚猫的武功,她可绝对吃不了亏。
武宗走到了林啸面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道:“林啸,你想象了一只鹤的故事,可是现在朕要告诉你,朕会怎么对待这只鹤。它要是不喜欢御花园的锦鸡孔雀,朕的御花园中,就不会再有什么锦鸡孔雀,只有一只白鹤。朕不会要它低头求食,朕会亲自呵护于它。它要是厌于御花园的天空太低,景致太少,朕带它到大江南北,去看天下风光。它是一只聪明的鸟儿,朕如此心意,难道它还不明白,还不放心吗?”
林啸怔住了,她只说得一句话:“为什么是我?”
武宗淡淡地笑道:“因为只有你当我是人,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一个皇上,一个主子。大臣们当朕是傀儡,他们规定了站要怎么站、坐要怎么坐、什么时候该读书、什么时候该上朝、什么样的人该升、什么样的人该斩、不可以玩、不可以发脾气、不可以骑马打猎、只可宠幸他们选出来的木头女人……什么都得照着规矩来,皇帝要听他们的话,才是好皇帝,否则就上表、就跪宫、就辞官、就痛哭,皇帝就变成他们眼中的昏君。奴才们当朕是工具,表面上奉承朕,背地里算计朕。就连刘瑾这样服侍朕二十多年的人,朕还记得朕很小的时候,就是他一直抱着朕,陪着朕一天天,一年年地过来,朕的心里已经当他是亲人的,就算他犯再大的错,朕也打算原谅他。可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每天站在朕的身手,手中居然就一直握着一把要杀朕的刀。朕真是——心寒哪,寒彻骨髓!”
林啸也暗叹一声:“皇上——”
武宗冷笑一声:“天下人骂朕好色,朕的确喜欢女人,躺在她们温柔的臂弯里,听着那娇媚的声音,的确可以让人忘忧。只可惜,御花园中看似万紫千红,却是同出一辙。所有的女人,像是一个师傅教出来一样,邀宠、献媚、求封、谢恩!一模一样的表情,一丝一毫都不差的话,当朕看到她们谢恩的时候,就开始倒胃口。朕以为宫中的女人是这样,民间的女人会不同,只可惜,朕找了一个又一个的女人,每次当朕以为她们是不一样的一个时,同样的戏码就又会上演!天下人以为朕是皇帝,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要得到什么就能够唾手可得!哼!哼!”
林啸轻声道:“皇上想做什么,想得到什么?”
武宗温柔地看着她:“朕要——亲自北上去打蒙古人,建立太祖皇帝那样的基业。大明的江山是打下来的,不是每天清晨即起规规矩矩地批奏折的才是皇帝。朕要南下,去看看朕的皇叔们,不明白他们住在天堂里,竟还会有不一样的想法。可是,朕最想看的,是你曾说过的江南风光,看看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看看扬州风月,在西湖饮酒,在洞庭品茶。朕要看看,是怎么样的山清水灵,育得出你这样玲珑剔透的水晶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