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破破烂烂,遍身泥渍的i在街角刹住了车,一个背包客跳下车,对主人道了声谢,他脸上好像还挂着淡淡的苦笑。“多保重了,希望还能有重逢的一天。”
他把背包甩到肩上,挽上过大的、皱巴巴的袖口,不经意地压压帽檐,左右看了看,吹着口哨不疾不徐地走下台阶,看着一点都不像是赶时间的样子。i一时没动,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才发动起来,慢慢地驶过街口。女人的手虽然放在方向盘上,但却显得有些走神,刹车踩得也没那么及时,这为她赢得了好几个怒视。
“杀的时候狠不下心,放了以后又放不下心?”男人用戏谑的语气问道,“说你怂你别不承认,放都放了,想那么多干嘛?”
李竺不否认,自从h消失在视线后的那一分钟开始,她就在担心他拿起电话通知总部,再度出卖他们,反水回去。这种非理性的恐惧,并非是理性的分析能够克服的,她吐出一口气,勉强自己露出笑脸,但下一瞬间又禁不住问,“你觉得我们是不是做了个正确的选择?”
“是‘你’是不是做了个正确的选择。”傅展纠正她,在你字上用了重音,他沉吟了片刻,故意吊她的胃口,等李竺的不安累积到了高点,才窃笑着说,“无所谓,这种事,从没有什么绝对正确的选择,每个选择都要付出代价,也会带来机会。放走h,也许不失为一个明智的选择,在长远来看,还能发挥出更大的作用。”
确实如此,没有h,他们很难移动到罗马,也不会有人告诉他们程序对车身识别的精度还不够高。白色车辆涂上泥点以后,很有可能被识别为‘波点纹’,放过他也许承担了风险,但好处却实打实就在眼前,只是它要求着与他们正在走的道路完全不同的东西——对人性的信心。李竺觉得自己就像是被扯成了两半,做决定以前充满了一往无前的决心,决定以后却又总忍不住自我怀疑,似乎有一种变化正在体内深处发生,而她却无法用言语形容,她也从前比已经不那么一样,但……
放走了h,她也终于可以勉强地说,这变化,不至于让她羞惭。
“现在去哪?”她的心重新安定下来,从后视镜看了傅展一眼,用征询的语气问。——还有些琐事要办,他们的保险套已经快断货了,之前在土耳其的那次,是靠傅展的随身储备,在东方快车号上,李竺出于不可告人的心思补充了少量存货,他们也得去药店买些绷带之类的补给品。不过,她问得并非是具体去哪个地点,而是接下来的行止:电话丢了,但号码仍在,接下来这通电话,是打给安杰罗,还是干脆直接打给傅展的哥哥?
人世间,从来没什么事无法回头,不知不觉间,好像他们又一次站在了选择的关口:佛罗伦萨公路上的惊魂,就像是之前那选择最直接的反馈,经过这次惊吓,他们是否还会坚持自己的选择?
在h这件事上,傅展依了她,到底因为什么她并不清楚,他看她像是比她看自己还更明白点,就像是现在,李竺并不清楚自己问这句话的心意,他却似乎一眼就已了然,随之露出高深莫测的笑意,一开口,又岔到了天边。
“你去过梵蒂冈吗?”他问,“圣彼得大教堂?”
第43章 罗马(1)
梵蒂冈圣彼得大教堂
梵蒂冈, 地上的神国, 神与人模糊的交界线,这是地球上最小, 知名度又最高的国家之一, 它曾一度扩张到将罗马也吞并在内,成为与佛罗伦萨、米兰分庭抗礼的一大势力。那也是美第奇、博吉诺这些名字响彻云霄的老好年代,在那年代,赎罪券大行其道, 平民活过50岁是稀奇事, 街道上满是污浊, 清水是稀缺资源, 人们普遍饮酒, 因为酒不那么容易变质,也能压下水中的销魂味道。在那年代,神权至高无上, 是盘旋在欧洲大陆所有君主心头的阴影。人们争论着种种荒谬的问题,圣母是否生来无罪, 还是在始孕的那瞬间得了上帝的赦免。——与此同时,教皇的私生子堂而皇之地横行宫廷,继承圣位,什一税让老百姓不堪重负,因为普遍的猎捕女巫行动,这片大陆没了猫,鼠疫多次爆发流行, 就连教皇宗座也难逃瘟疫侵袭——
但,时间终会度过,把一切苦难淘走,留下这座世界上最大的教堂,还有博物馆中盛满了的文艺复兴珍品,人们铭记着西斯廷圣堂的《创世纪》,为拉斐尔、贝尼尼心醉神迷,每年都有数百万游客来到圣彼得大教堂,登上罗马城的最顶端,俯瞰这座由狼喂养的两兄弟建立起来的城市,心中却充满了虚无。罗马充斥在欧洲的每个传说里,这座圣城曾是欧洲的中心,但时至如今,那一片片黄色屋顶连绵起伏组成的天际线却缺乏惊喜,圣彼得大教堂壮观的柱廊与延伸而出的大道,抹消不了它上头的狗屎,这教堂就像是城市最后绝望的努力,它仍停留在旧日的荣光里,但周遭的一切却已凋敝。人们在钟塔上方徘徊,于大殿流连,心中什么情绪都有,唯独未见虔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