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小姑娘的心事很好懂,纵然是张老先生这样的老人家,也知道她们通常比较关心的几样事儿:容貌、衣裳、首饰、嫁妆、诰如意郎君……有点情怀的,对琴棋书画偏好一点,没什么灵气的或许会喜欢女工厨艺。当然,大部分女孩子还有一个爱好,喜欢聊天。到了他的小女学生这里,以上统统都不算事儿,人家开始思考人生了。
张先生丢下写了一半的《湘州平逆录》,看着瑶芳娉娉袅袅地踩进门,行了礼,才笑问一句:“小娘子今日倒有闲过来。”贺成章婚期越发近了,他得趁着被关翰林院里学三年之前的这个假期把媳妇儿娶进门。贺家上下忙得跟什么似的。
瑶芳轻飘飘地露出一个笑来:“有些话,大约也只能对先生说了。”
张先生蓦地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来不及发问,瑶芳就丢下一句:“我顶着十五岁的壳子,心却已经老了,做不来十五岁的事了。真觉得自己是个怪物。”
张先生呆立当场。打死他也想不到瑶芳会来这么一句。在他看来,瑶芳一直很神秘,打小做事却很有章法。除了她脑子里的那部分“先知的秘密”,没什么需要人担心的。张先生以为,她已经将未来都计划好了,完全不需要任何人再担心了。以贺家现在的势头,也确实不需要担心什么。万万想不到,最危险的东西在她的脑子里——她觉得自己是个怪物。
张先生自己,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说“你一点儿也不奇怪”?明显瞒不过聪明人。说“你确实很奇怪”?这不火上浇油么?
好在瑶芳也不是非得要他拿主意,自顾自地说着自己的烦恼:“有为难的事儿的时候,什么都顾不得,只管想办法应付,倒还不觉得。一闲下来,居然四顾茫然了。我接下来,还能做什么呢?做什么都不如现在这般自在。像我这样的,还能像个正常姑娘似的嫁人么?看谁都跟我儿子一般大。”
张先生想,这可真是实话,我就没见几个过出了门子能比在娘家过得还好的女人。
“都说女人一辈子要投两回胎,可我怎么看,怎么觉得不想再投
第二回了。人好不好的不说,我累了,不想再操这份儿心了。没人能让我心甘情愿地这么操心了。再者,我现在看哪个年轻后生都是晚辈儿,我下不去手。年长的,我爹娘就不乐意不说,我也不意。”
上辈子的时候,元和帝身后一摊子的人伺候着,算是男人里干净整洁的了,依旧有着令人难以忍受的各种细节。身上的气味,檀香都盖不住,面上常冒油光、腹部鼓得像怀孕五个月。脑袋凑过来,唇上的胡须戳得人心烦。这还是有人时时打理,他自己还十分注意形象的皇帝。换一个人,能比他强的也不多。何苦再为难自己呢?
张先生就听瑶芳絮絮叨叨说了好多,最后自言自语了一个结论:“不晓得能不能弄到一张度牒?”
张先生忙说:“万万不可。”
瑶芳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等张先生说话,才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怎么说?”
张先生成年越长越发觉得,姑娘家还是要嫁人生子的,相夫教子过一生,才算圆满。况且:“小娘子要如何说服父母呢?俊哥不日成婚,你也及笄,猛然说不嫁,会有人答应么?”
没有,显然的。她家固然不需要卖女求荣,对她还挺不错的——那就更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她“孤独终老”了。旁的事儿都好说,哪怕她说父母给选的夫婿不合心意,不要这一个,都能将这婚事否了。又或者只要看着人品不错,又没有妻子的合适男子,父母也有很大的可能答应。说要不成婚,最大的可能是挨一顿家法。
瑶芳沉默了。
张先生缓了口气,拼命想着要怎么劝说,终于想到了一种说辞:“俊哥今年多大?”
“十七呀。”
“小娘子把他当哥哥么?”
瑶芳莫名其妙地道:“他就是我哥哥呀。”
张先生叹气道:“小娘子要这样想,你要看哪个小郎君都与,咳,令郎一般大,那俊哥的年纪?”
瑶芳哭丧着脸道:“可他是我哥哥呀,我看他就不是跟我儿子一样的。别说,他们长得还有那么一点像。”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张先生也没辙了,只好安慰地道:“那也是没遇着合适的人吧?小娘子不拿俊哥当晚辈看,不止是因为他是你哥哥,更是因为他行事可靠,对不对?有的人,活了几十年,还没活明白,有的人年纪轻轻,却样样来得。得看人。”